在晋北的土窑村,家家户户炕头上都摆着盏油灯。可村北头老薛家的油灯最特别——铜灯座,琉璃罩,灯芯是麻线拧的,据说传了四代人。这油灯怪得很,你要是心里敞亮,油烧得慢,光还特别亮;你要是藏着掖着,油用得飞快,还总冒黑烟,把墙熏得黑乎乎的。
守着油灯的是薛老太,大伙儿都喊她灯盏婆。老太头发白得像灯花,手里总攥着个油葫芦,每天天擦黑就点灯,一边纳鞋底一边对着灯芯絮叨,说灯花响是在她。她有个孙子叫亮子,十二岁,虎头虎脑,最爱趴在炕桌上,看灯苗忽闪忽闪,说能从灯影里看出小人儿跳舞。
村南头有个货郎叫钱眯眼,总惦记着老薛家的油灯。有回他趁老太去串亲戚,偷偷溜进窑里,想把油灯换下来。刚把灯盏端起来,灯芯突然地爆出个大灯花,热油溅在他手背上,烫得他叫出声。等老太回来,发现油灯好好地摆在桌上,只是灯盏边多了个黑手印——钱眯眼总爱用煤块给货单记账。
开春那会儿,镇上的油坊突然涨了油价,往年一文钱能买半斤的胡麻油,如今只能买三两。村里人家家都紧着用油,钱眯眼却动了歪心思,往油里掺了水,卖给不知情的村民。有户人家的媳妇用这油点灯,没等绣完鞋底,灯就灭了,还把新绣的花样熏黑了。
亮子看在眼里,气不过,趁钱眯眼来买老太的绣花鞋垫时,故意把油灯往他面前推了推。钱眯眼刚要伸手摸,灯芯突然冒起黑烟,直往他脸上飘,呛得他直咳嗽。他一边揉眼睛一边说:您家这灯咋回事?亮子蹲在灯旁偷笑,灯花爆了个响,像是在跟他一起乐。
没过几天,钱眯眼的掺油水就没人买了,倒是薛老太的绣花摊前排起了长队。有人问老太:油价涨了,您的鞋垫咋不涨价?老太指着油灯说:这老伙计说了,针脚是良心线,不能趁火打劫。
入夏时,村里闹起了黄鼠狼,夜里总来偷鸡。村长老烟袋组织年轻人守夜,可黄鼠狼太机灵,总抓不住。有天夜里,钱眯眼的鸡被叼走了五只,他气得直骂,却不敢出门追。
灯盏婆看着急,把油灯摆在窗台,往灯里掺了点雄黄粉。当天夜里,黄鼠狼真的来了,刚靠近窗台,灯芯突然地窜起半尺高,吓得黄鼠狼地叫着跑了,从此再没敢来土窑村。
这事传到了县里的王典史耳朵里。王典史是个小矮个,听说土窑村有个能的神油灯,立马带着衙役,骑着驴就来了,站在薛老家窑门口喊:这灯盏能防贼,该归县衙!
灯盏婆把油灯抱在怀里:王老爷,这灯在我炕头亮了四十年,照的是针线笸箩不是公堂。王典史冷笑一声,指挥衙役:给我抢!这么神的东西,该挂在库房里!
衙役刚伸手,油灯突然掉在地上,却没碎,反倒滚到王典史脚边,灯芯朝上,地爆出串灯花,火星溅在他的官服上,烧出几个小洞。钱眯眼蹲在墙根看热闹,笑得直拍大腿:好!这灯懂规矩,知道官大不如民心亮!王典史气得脸铁青,跺着脚骂,带着衙役灰溜溜地走了,临走时还被窑门槛绊了个趔趄,差点摔进鸡窝。
秋天收庄稼时,薛老太突然眼晕,看东西模模糊糊,郎中说是老花眼犯了,得用西洋的老花镜。亮子急得直掉泪,钱眯眼提着两斤红枣来看望,红着脸说:我……我去大同府进货,见过老花镜,就是贵得很......
当天夜里,亮子趴在油灯旁,对着灯芯说:灯盏灯盏,救救奶奶吧,我以后天天给你擦灯玻璃,不让它沾一点灰。说着说着,眼泪滴在灯盏里。第二天一早,他发现灯盏底沉着个小布包,打开一看,是副老花镜,镜腿上还刻着个字——是老太年轻时陪嫁的,后来弄丢了。
钱眯眼一看就咋舌:这是真西洋货!他自告奋勇陪着亮子去大同府,把家里多余的粮食卖了,给老太配了副新镜片。薛老太戴上眼镜,又能坐在灯下纳鞋底了,针脚比以前还匀实。
这事过后,老薛家的油灯成了土窑村的宝贝。谁家娶媳妇,来借油灯照照新房,准能生大胖小子;谁家孩子赶考,让灯油滴几滴在砚台里,准能写得顺手。钱眯眼也改了性子,不再掺假,还帮着村里修了碾盘,说:这油灯教我,实在人才能得好报。
后来灯盏婆活到九十六岁,在一个点灯的傍晚安详地走了,亮子接过了那盏油灯。他娶了邻村的绣娘,生了个女儿叫。小姑娘刚会走路,就爱踮着脚够灯盏,灯苗一忽闪,她就咯咯笑,说灯里的小人儿在跟我招手。
如今那盏油灯还摆在薛老家的炕头上,铜灯座被擦得锃亮,琉璃罩换了一块又一块。路过的货郎要是问起这油灯的来历,亮子就会笑着说:哪有啥来历?它呀,就像咱土窑里的火,看着小,能暖一屋子人,你对它真,它就给你亮堂堂的光;你要是耍心眼,它可不就给你点黑黢黢的烟?
钱眯眼后来在村口开了家杂货铺,柜台上总摆着个小油灯模型,谁来买东西都要讲段油灯的故事,末了加句:做人啊,得像这灯芯,心里亮堂,才能烧得长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