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货铺老板赵老栓有杆传家的铜秤。秤杆是老红木的,包浆温润得像块玉,秤星是用黄铜丝嵌的,历经三代人,依旧亮得能照见人影。最奇的是那秤砣,形状像只缩着脚的金蟾,掂在手里沉甸甸的,据说能称出人心的轻重。
这秘密,赵老栓也是四十岁那年才知道的。
那年他刚接过铺子,镇上的张屠户来买盐,临走时顺手牵走了挂在门后的腊肉。赵老栓发现时,张屠户早没影了。他气得直拍大腿,拿起那杆老秤想称称损失,刚把秤砣挂上,就听见个闷闷的声音:“往东走,第三个巷口,他正躲在树后啃呢。”
赵老栓吓了一跳,左右看看没人,才发现声音是从秤杆里钻出来的。“谁?”他攥紧秤杆,手心直冒汗。
“我是这秤的灵,叫金蟾。”那声音带着点嘲讽,“连自家东西被偷都不知道,真够笨的。”
赵老栓半信半疑地往东边走,果然在巷口逮住了满嘴油光的张屠户。从那以后,他便知道,这杆秤不只会称斤两。
开春时,邻村的货郎王二拐来进货。这人眼珠总滴溜溜转,算账时手指在算盘上打得飞快,却总在小数点后藏猫腻。“老栓,给我称五斤红枣。”王二拐把布袋子往柜台上一扔,“要最甜的那种。”
赵老栓刚把红枣倒进秤盘,金蟾突然哼了一声:“这人心里打着小九九呢,想让你多称二两,回头好跟主顾说‘买五斤送二两’。”
赵老栓心里有数,称够五斤就停了手。王二拐不乐意了:“老栓,咱这交情,多添点咋了?”
“交情归交情,秤星归秤星。”赵老栓把红枣倒进布袋,“少一两亏良心,多一两赚黑心,我这秤不答应。”王二拐讨个没趣,悻悻地走了。金蟾在秤杆里笑:“算你有点骨气。”
镇上的教书先生周先生是杂货铺的常客,他总在月初来买些纸笔,记账时一笔一划,分毫不差。这天他却愁眉不展,买了支毛笔,付账时多给了两文钱。“老栓,这钱你收下。”周先生叹口气,“犬子顽劣,把你窗台上的兰花折了,赔你的。”
赵老栓刚要推辞,金蟾突然说:“他说的是实话,不过他更愁的是,学堂的屋顶漏雨,没钱修缮。”
赵老栓心里一动,把多给的钱塞回去:“兰花是我自己没放好。对了,我表哥是瓦匠,让他去看看屋顶?工钱好说。”周先生眼睛亮了,握着他的手连声道谢。金蟾嘀咕:“这两文钱,比称出来的斤两金贵。”
转眼过了十年,赵老栓的儿子小石头长大了。这孩子机灵,却总嫌守杂货铺没出息,一心想出去闯荡。那天他收拾包袱要走,赵老栓没拦,只是把那杆老秤往他手里一塞:“带上吧,在外头做人做事,得像这秤一样,心里有数。”
小石头撇撇嘴,把秤扔在桌上:“都啥年代了,谁还用这老古董。”话音刚落,秤杆突然自己跳起来,秤砣“咚”地砸在地上,震得桌上的油灯都晃了晃。
“小兔崽子!”金蟾的声音难得发了火,“你爹守着这铺子,守的不是柴米油盐,是街坊四邻的信任!你以为他没机会出去?当年有商队请他去关外当账房,他怕这铺子关了,街坊买东西不方便,愣是没去!”
小石头愣住了,他从没听过这些事。赵老栓别过脸,抹了把眼角:“金蟾,别跟孩子说这些。”
那晚,小石头抱着老秤坐了半宿。他想起小时候,张屠户总偷偷塞给他卤猪耳,周先生教他写自己的名字,王二拐虽然抠门,却在他生病时跑了十里地请大夫。这些人,都是爹用一杆秤称出来的情分。
第二天一早,小石头把包袱解开,对着赵老栓说:“爹,我不走了。这铺子,我跟您学。”赵老栓没说话,只是把秤杆递给他。这次,小石头接得稳稳的。
金蟾在秤杆里打了个哈欠:“算你小子开窍。”
后来,小石头成了杂货铺的新掌柜。他给老秤配了个新秤盘,却依旧用着那根红木秤杆。有人来买东西,他总会说:“我这秤,称的是东西,量的是人心。少一两,我补;多一钱,您拿回去。”
镇上的人都说,赵家的秤准。只有小石头知道,那是因为秤杆里住着个懂人心的金蟾,更因为,他爹早就把“诚信”两个字,刻进了他的骨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