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巨响的余波,远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绵长。
它震碎了顾炎等人的傲慢,也震醒了另一群人的贪婪。
当士子们还在为“妖术”之说争论不休,为“祖宗之法”的崩坏而痛心疾首时,扬州城里最精明的一批商人,已经嗅到了金钱在空气中发酵的香甜气息。
那不是妖术,那是银子。是流淌的,泛着金光的,能堆成山、填满海的银子!
一夜之间,扬州城的风向彻底变了。
前几日还对新政唯恐避之不及的各大商行,仿佛集体得了失心疯。扬州盐商总会会长,那位平日里挺着肚子、眼高于顶的王胖子,天不亮就带着一队装着厚礼的马车,堵在了苏见下榻的驿馆门口。
“苏大人!苏大人您开开门呐!小人王德发,给您请安了!”
驿馆的门前,很快就堵得水泄不通。丝绸商会的、粮米行的、船帮的……江南地面上有名有姓的商贾,此刻全没了往日的体面,一个个伸长了脖子,手里捧着名帖和礼单,活像一群嗷嗷待哺的雏鸟。
他们看苏见的眼神,比看亲爹还要热切。
驿馆内,苏见正端着一碗稀粥,手却抖得厉害。他不是怕,是激动,也是茫然。他一个从京城来的小小吏员,何曾见过这等阵仗?门口那些人,随便跺跺脚,扬州商界都要抖三抖,如今却像哈巴狗一样围着他。
他知道,他们不是在围着他苏见,而是在围着那个被他们称作“仙土”的东西。
“大人,这……怎么办?”亲兵看着门外越聚越多的人,也有些发怵。
苏见放下碗,深深吸了口气,脑中回想起长公主殿下昨夜派人送来的密信。那娟秀的字迹里,透着一股运筹帷幄的从容。
他站起身,整了整官袍,推门而出。
喧闹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上百双眼睛齐刷刷地钉在他身上。
“诸位,安静。”苏见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底气,“我知道各位的来意。”
盐商王德发一步抢上前,脸上堆满了笑:“苏大人,您看,那‘仙土’……不,那神物,实在是利国利民的好东西!修桥铺路,固堤建屋,简直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啊!我等商人,也想为朝廷分忧,为殿下尽力,不知这经销之事……”
“对对对!王会长说得是!”
“我等愿出重金,求一个经销的份例!”
苏见抬手,压下了众人的声音。
“殿下有令。”
这四个字一出口,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此物,殿下命名为‘水泥’。其配方乃朝廷绝密,为长公主府独有。”
商人们的脸上露出一丝失望,但苏见的下一句话,又让他们瞬间把心提到了嗓子眼。
“但是,殿下心怀万民,不愿独占此利。殿下有言,欢迎天下商贾,以‘官商合营’的模式,参与到水泥的生产与销售中来。”
官商合营!
这四个字像一颗炸雷,在商人们的脑中轰然炸响。他们都是人精,立刻就明白了其中的分量。这不是单纯的买卖,这是……抱上长公主这条大腿的机会!
王德发激动得浑身肥肉乱颤:“敢问大人,如何‘合营’?”
苏见看着他,一字一句,吐字清晰:“想要水泥的经销权,可以。但有一个前提条件。”
他顿了顿,环视众人。
“必须按所获经销份额的比例,承销朝廷为‘以工代赈’所发行的‘新政公债’。”
此言一出,人群中一片哗然。
新政公债?那不是前些日子,顾炎他们鼓动全江南抵制的玩意儿吗?听说那就是个无底洞,拿真金白银去换一堆废纸!
可是……
商人们的脑子飞快地转动起来。
抵制公债,是因为看不到好处,还要得罪士族。可现在,好处就摆在眼前!水泥,这可是独一份的买卖!有了它,别说承销公债,就是要他们把一半身家投进去,他们也得咬牙算算这笔账划不划算!
这根本不是选择题。
一边是得罪了士族,但能抱上公主府的大腿,赚取十倍百倍的利润。
另一边是继续跟着士族,眼睁睁看着别人靠水泥富得流油。
傻子都知道怎么选!
“我买!”王德发第一个吼了出来,他拍着胸脯,唾沫横飞,“我扬州盐商会,愿承销一百万两的公债!只求苏大人能在水泥的份例上,多照顾我们一二!”
“王胖子你放屁!你盐商会算个屁!”另一个丝绸商会的会长也急了,“我们出一百二十万两!我们苏杭的丝绸行销天下,卖水泥的路子比你广得多!”
“一百五十万两!”
“我们两百万两!”
驿馆门前,彻底变成了一个竞拍场。前几日还人人喊打的“新政公债”,此刻成了最抢手的香饽饽。那些白花花的银子,就这样被商人们争抢着,要塞进长公主的口袋里。
他们不是在买公债,他们是在买未来。
……
顾府。
歌舞早已散去,只剩下满室的清冷和压抑。
地上的碎瓷片还没来得及收拾,顾炎枯坐在太师椅上,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十岁。
门生们一个个垂头丧气,再无往日的意气风发。
一个族中子弟连滚带爬地跑进来,声音里带着哭腔:“族……族长!不好了!王德发那帮商人,全都围到苏见的驿馆去了!他们……他们抢着要买新政公债啊!”
“什么?”顾炎猛地抬头,浑浊的眼中爆出一丝不敢置信。
“他们疯了吗?那公债……”
“没疯!”一个冷静的声音打断了他。
说话的是顾家的一个旁支子弟,名叫顾衡,家中主要经营漕运生意,在族中一向没什么话语权。
此刻,他却站了出来,对着顾炎深深一揖:“族长,诸位叔伯。时代,恐怕是真的变了。”
他直起身,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我们与长公主辩经,辩不过她层出不穷的新词。我们与她讲民心,她用一截水坝就让万民归心。如今,我们引以为傲的士林清议,舆论铁幕,在白花花的银子面前,又算得了什么?”
“你住口!”顾炎的儿子怒斥道,“顾衡,你这是在动摇军心!”
“我不是动摇军心,我是在说实话!”顾衡毫不退让,“现在,整个江南的商人都被‘水泥’的利益捆绑在了长公主的船上。我们再反对新政,就是与整个江南的财富为敌!我们顾家,难道要为了一个‘理’字,被这股利益的洪流冲得家破人亡吗?”
顾炎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是啊,利益的洪流……
他一生玩弄人心,自诩能掌控舆论,引导民意。可他从未想过,当一种足以颠覆一切的利益出现时,所有的“人心”和“大义”,都会变得如此不堪一击。
他所构建的一切,正在被那看不见摸不着,却又无处不在的“水泥”,从根基处一寸寸地腐蚀,瓦解。
软的不行,利益又拼不过。
被逼到墙角的顾炎,眼中慢慢褪去了震惊和颓丧,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疯狂的阴冷。
他缓缓抬起手,止住了众人的争吵。
“既然,他们以为那座堤坝坚不可摧……”他一字一顿,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那我们就证明给他们看,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是真正摧不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