铬钨钢的成功,如同在陈远集团内部注入了一剂强心针。袁州参将府的书房里,那几块泛着青黑幽光的样品,被陈远置于案头最显眼处,它们沉默无言,却比任何豪言壮语都更具说服力。
然而,力量的提升往往伴随着更深的漩涡。郭嵩焘对陈远“推拒联姻”的“识大体”表示赞赏之余,转而又提出了新的“建议”:希望陈远能出面,整合赣南零散的私盐渠道,由矿务总局“协理”,以“靖安地方、充裕饷源”为名,行半官方垄断之实。这背后,显然是郭嵩焘乃至其背后湘系集团,希望将更多的地方财源与经济命脉,牢牢掌控在自己人手中。
陈远心中明镜一般。这是进一步的捆绑,也是更危险的试探。盐利之厚,足以动人心魄,却也牵涉无数利益集团,是历朝历代最敏感的那根神经之一。一旦涉足,他与旧有秩序的联系将更深,纠葛更紧,未来若要“再造”,需要斩断的羁绊也就越多。
但他无法拒绝。快速扩张的军备、日益庞大的体系、打通新商路的投入,处处都需要海量的银子。仅靠矿产和初步建立的工商业,已显得捉襟见肘。盐利,是他目前无法抗拒的诱惑。
“抚台所虑极是,赣南私盐泛滥,确需整顿。下官愿效犬马之劳,只是此事牵涉甚广,需徐徐图之,尤需抚台大人鼎力支持,弹压地方异议。”陈远拱手应承,姿态放得极低,也将郭嵩焘牢牢拉上了同一条船。
郭嵩焘抚须微笑,对陈远的“上道”十分满意:“参将放心,放手去做便是,一切有本部院为你做主。”
新的利益链条开始悄然编织。陈远调派精干人手,以“矿场护卫队”的部分力量为后盾,开始软硬兼施地“梳理”赣南的私盐网络。反抗与摩擦不可避免,但在陈远如今愈发强硬的实力和郭嵩焘的官方背书下,这些地方性的抵抗很快被压制下去。白花花的盐利,开始如同溪流汇入大江般,流向陈远掌控的渠道,再转化为支撑其庞大军政机器运转的血液。
这一切,自然瞒不过杨芷幽的耳目。栖霞谷并非与世隔绝,负责对外采买和联络的人员,总能带回外界的消息。当她听闻陈远开始插手盐务,与地方盐枭、乃至官方默认的灰色势力纠缠日深时,她正在测试最新一批采用铬钨钢衬套的枪管寿命。
手中的枪管还带着射击后的余温,性能卓越,远超预期。但她的心,却一点点沉了下去。她仿佛能看到,陈远在那权力的泥潭中,又向下陷了一步。盐务之肮脏与黑暗,她早有耳闻,那是比矿务合作更甚的染缸。
她没有再写信去质问。有些话,说一次是提醒,说两次便是徒劳的争执。她只是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技术的精进中。
基于铬钨钢的枪管衬套和关键构件稳步生产,虽然成本高昂,但性能的飞跃让陈远毫不犹豫地批准了全面换装计划。与此同时,杨芷幽与工匠们开始攻克另一个难关——后装填击发机构的可靠性,尤其是那纤细却至关重要的撞针。
传统的撞针材质易磨损、易断裂,严重影响了射速和可靠性。杨芷幽将目光投向了性能更为极致的钨钢。她带领工匠们反复试验不同的钨钢配比、热处理工艺和加工精度,力求打造出既坚硬无比又带有一定韧性的完美撞针。
这是一个极其精细的活计,对材料、工艺和经验都提出了极高的要求。失败了一次又一次,废弃的撞针堆满了角落。但杨芷幽有着惊人的耐心,她几乎不眠不休,守在工坊里,观察每一次失败,调整每一个细节。
就在陈远于袁州初步理顺盐务,感受到财力显着增强而稍稍松了口气的时候,栖霞谷再次传来了突破的消息。
这一次,杨芷幽没有写信,而是派人送来了一支经过特殊改造的后装填步枪,以及一盒十枚闪烁着银灰色金属光泽、加工精度极高的钨钢撞针。
信使带来的口信只有一句:“杨先生说,此枪连续击发三百次,撞针无虞。望大人善用此‘针’,直刺要害,勿偏毫厘。”
陈远拿起那支步枪,手感沉甸,工艺精湛。他仔细检查了那独特的击发机构,尤其是那枚细长、坚硬、闪烁着冷光的钨钢撞针。他能想象到,为了这枚小小的撞针,杨芷幽在谷内耗费了多少心血。
“勿偏毫厘……”他低声重复着这句话,嘴角泛起一丝复杂的笑意。他听出了其中的双关之意。她是在告诉他,她给了他最锋利的矛尖,但也提醒他,使用这力量时,需精准而谨慎,不可偏离他们最初的目标。
他放下枪,拿起一枚钨钢撞针,在指尖轻轻捻动。这枚小小的金属,凝聚着超越时代的技术,也承载着那个女子无声的告诫与期望。
力量的提升带来了更多的选择和更大的自主权,但也意味着更重的责任和更艰难的抉择。陈远手握这枚冰冷的撞针,仿佛能感受到它背后那同样坚定而复杂的目光。
袁州的盐利在积累,栖霞谷的技术在突破,淮系的威胁在暗中蛰伏,朝廷的猜忌如影随形。陈远站在这个力量与危机同步攀升的节点上,清楚地知道,下一次扣动扳机,射出的子弹将指向何方,不仅决定着敌人的命运,也必将深刻地影响着他与杨芷幽这条始终在磨合中前行的道路。
他将那枚钨钢撞针小心收好,目光投向地图上更广阔的区域。江西一隅,已渐感局促。是时候,将目光投向更远的地方了。而这枚无坚不摧的撞针,将是他敲开新时代大门的第一声叩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