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亲王关于“新军耗费需有明确账目”的提醒,如同一道紧箍咒。陈远知道,不能再仅仅依靠李铁柱的秘密渠道和赣南的输血,他必须在朝廷的框架内,找到一条能部分“自给自足”且合乎规矩的路。
他将目光投向了直隶境内几处原本隶属于内务府、但经营不善近乎废弃的皇庄和官营煤窑。这些产业产出微薄,却占着皇家的名头,管理混乱,正是各方势力都能插一手,又都不愿全力经营的灰色地带。
陈远精心撰写了一份奏折,以“筹措新军饷械,减轻国库负担”为由,请求将这些产业划归新军督办衙门“暂行代管,加以整顿,以其产出充作新军公费”。奏折中,他详细列举了改进管理、引入新式采矿技术后可能增加的利润预估,数字颇为可观。
这份奏折在朝中引起了不小的争论。守旧派认为这是“与民争利”,有损皇家体面;而恭亲王等务实派则看到了缓解财政压力的可能性。最终,在恭亲王的力主下,太后朱笔批准,将其中两处煤窑和一处规模不大的铁器作坊划给了新军衙署。
这是一个信号,表明中枢在有限的范围内,允许陈远尝试他的方法。更重要的是,这为陈远秘密转移资金、进行技术试验提供了一个相对合法的“外壳”。
也正是在处理这些产业交接的忙碌中,陈远与灵汐格格的接触不可避免地增多。这位格格似乎对“经营管理”也产生了兴趣,时常会问及一些细节,她的问题往往能切中要害,显示出不同于寻常闺阁女子的见识。
“陈大人以为,这些积弊多年的皇庄,真能起死回生?”一次关于账目核对后,灵汐捧着茶盏,貌似随意地问道。
“事在人为。”陈远谨慎地回答,“关键在于祛除冗员,明晰责权,引入高效之法。譬如那煤窑,若能用上泰西的蒸汽抽水机和新式掘进法,产量必能大增。”
“蒸汽抽水机?”灵汐眼中闪过好奇的光,“我曾在洋人的画报上见过,形制颇为奇特。大人对此亦有研究?”
“略知一二。”陈远不愿多谈,试图结束话题。
灵汐却似乎兴致勃勃:“可惜只是纸上谈兵。若能亲见其运作,方知其妙。”
陈远心中一动,隐约捕捉到了什么,但并未接话。
数日后,恰逢京郊琉璃厂一带的官营作坊区进行防火演练,其中便有演示一台老旧的进口蒸汽水泵。陈远受邀观礼,令他意外的是,灵汐格格竟也轻车简从,出现在了观礼台上。
演练中途,一处堆放杂物的旧棚户不知何故突然起火,浓烟滚滚,现场顿时一片混乱。官役们手忙脚乱,那台老旧的蒸汽水泵却关键时刻掉了链子,吭哧半天不出水。
眼看火势要蔓延,陈远下意识地冲下观礼台,一边大声呼喝指挥惊慌的人群疏散,一边夺过水桶,亲自带领新军衙署跟来的几名亲卫,组成人链从远处水井取水扑救。他的动作迅捷而有效,混乱的场面很快被控制住。
就在他满脸烟灰,指挥着最后一道水龙浇灭余烬时,无意间回头,看见灵汐格格正站在不远处安全的地方,静静地望着他。她没有像其他女眷那样惊慌失措,脸上也没有嫌弃污秽的表情,那双明亮的眸子里,带着一种复杂难辨的神色,有关切,有惊讶,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
火势扑灭,陈远略整理了一下狼狈的衣冠,走到灵汐面前:“格格受惊了。”
灵汐看着他被烟火熏黑的脸颊和官服上的水渍,忽然轻轻笑了一下,递过一方素净的手帕:“陈大人方才,倒是比在校场上指挥千军万马时,更添了几分……生气。”
陈远一愣,接过手帕,指尖触及那上好的苏绣面料,能闻到一丝淡淡的、不同于杨芷幽那般清冷的馨香。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低声道:“情急之下,失仪了。”
“无妨。”灵汐目光扫过那台仍在冒烟的老旧水泵,语气带着一丝嘲弄,“看来,这泰西的奇技淫巧,关键时候,还不如陈大人亲手提来的一桶水可靠。不过,若是一台更新、更好的机器,结果或许会不同吧?”
她的话似是感慨,又似是提醒。陈远看着她,忽然明白了她今日出现在此的用意。她并非单纯来看热闹,而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他她支持他引入新技术的想法,甚至是在为他创造机会。
“格格所言极是。”陈远心中五味杂陈,第一次在她面前露出了些许真实的情绪,“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空有决心,而无利器,终是事倍功半。”
灵汐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在侍女的簇拥下离去。
陈远握着那方还带着余温和馨香的手帕,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之中。他发现自己第一次,无法完全用“政治筹码”的眼光来看待这位七格格。她聪明、敏锐,甚至在某些方面与他有着共鸣,更重要的是,她似乎……在试图理解并支持他正在做的事情,尽管这支持背后,必然有着她自身阶层的利益考量。
一种微妙的感觉,在两人之间滋生。它始于政治算计,却似乎正在超越算计。在这冰冷残酷的权力棋局中,这一点点意外的“火光”与“生机”,让陈远感到一丝茫然,也感到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
他知道这很危险。情感的牵绊会让人软弱。但人心,又岂是完全可以由理性掌控的?
他收起手帕,脸上恢复了平日的沉静,转身继续处理火灾的善后事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