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斜斜切进高三（一）班，在堆得老高的试卷和习题册上投下长条形的光斑。
连试卷上密密麻麻的字迹都被照得发晃，粉笔灰混着油墨味、少年们身上淡淡的汗水味，还有窗外飘进来的热风。
缠成一股紧张又闷得慌的气息，是备考季独有的味道。
李将来坐在靠窗的位置，指尖夹着水性笔，在草稿纸上飞速演算物理题。
眉头微蹙，侧脸线条在光线下硬邦邦的，像块没被打磨过的玉石，透着股生人勿近的劲儿。
和周围窃窃私语的放松氛围隔了层无形的墙，仿佛外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课间十分钟是喘息，也是思绪最容易飘走的时刻——同桌“胖猴”整个人瘫在椅子上，头仰着靠在椅背上。
双手抓着头发哀嚎：“完了完了，老班说的古诗词默写范围，我一个字没背，模拟考肯定栽……”
李将来笔尖没停，像没听见，他的世界总这样，自动过滤无关噪音。
只剩笔尖划纸的沙沙声，和脑海里的公式逻辑，连胖猴的哀嚎都成了背景音。
这时，教室门口探进个脑袋——隔壁班体育委员周磊，人高马大，眼神扫一圈就锁定李将来。
带着促狭的笑大步进来，手里攥着个牛皮纸包，方方正正的，像本厚笔记本，外面还系着根粗麻绳。
“李将来！”周磊的声音洪亮，瞬间勾走不少目光。
李将来的笔尖终于顿住，抬头时眼里带着被打扰的不悦和询问——他和周磊只在球场打过照面，不算熟，甚至叫不全对方的名字。
周磊把牛皮纸包“啪”地拍在他桌角，挤着眼压低声音，却故意让周围人听见：“喏，你那位‘学姐’托我带给你的。”
“学姐”两个字咬得格外重，满是心照不宣的调侃，连周围同学都听出了弦外之音。
周围静了几秒，随即响起压抑的“哦——”，不少同学都转过头来，眼睛里闪着八卦的光。
胖猴瞬间精神了，八卦雷达全开，凑着脑袋往桌角看，嘴里还嘟囔：“学姐？哪个学姐？是不是上次来送水那个？”
李将来的脸瞬间沉下去，深邃的眸子里，解题时的专注瞬间散了。
取而代之的是被冒犯的冷冽——他当然知道“学姐”是谁，除了苏念，没人会这样阴魂不散地闯他生活。
她明媚的笑、“恰好”递来的水瓶、雨中撑伞的背影、说“做噩梦”时担忧的眼神……这些画面不受控地闪回，像打乱的电影片段，搅得他心烦意乱。
“拿走。”李将来的声音不大，却像块冰，带着不容置疑的拒绝，连眼神都冷得能冻住人。
周磊早料到他会这样，嘿嘿一笑，露出一口白牙，非但没拿，还故意把笔记往他桌里又推了推：“别装了哥们儿，我可是亲眼看见苏念学姐熬了三个晚上整理这个。”
“这是她按咱们学校历年高考重点和最新考纲整理的精华笔记，多少人想要都没有！就当革命战友的友谊支援呗？”
胖猴眼热地嘀咕：“将来你不要给我啊！这可是学霸学姐的独家秘籍，比补习班有用多了……”
李将来一个眼神扫过去，冷冽的目光像刀子似的，胖猴立刻缩脖子把话咽回去，讪讪地转回头。
教室里的气氛瞬间冻住，连胖猴都识趣地闭了嘴，只剩窗外的蝉鸣还在叫，格外刺耳。
李将来的目光落在牛皮纸包上，纸边有些磨损，麻绳也被摸得发亮，看得出常被翻动，甚至被细心地重新系过。
他几乎能想象出苏念坐在灯下，蹙眉梳理知识点，一笔一划誊写的样子——台灯的光洒在她脸上，她时不时揉揉发酸的手腕，又继续写，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她到底想干什么？这种不求回报、不顾他冷眼的好，比直接索取更让他不安，像温暖的潮水，漫过他筑的冰墙，让他的阵地变得潮湿松动。
接受，就是妥协认可，让他觉得在丧失主动权，坠进她织的温柔罗网；拒绝，可那笔记里的知识点，偏偏是他最需要的，尤其是数学解析几何部分，他昨天还卡在一道题上没弄懂。
伸出去准备推走笔记的手，在空中顿了半秒，指尖蜷了蜷，像碰到了什么烫的东西，又悄悄收了回来。
最终，他没推，也没拿，收回手重新握笔，视线落回草稿纸，语气淡漠得像对空气说：“放那儿吧。”
没有感谢，没有承诺，甚至没多看一眼，但这已是破天荒的让步，连他自己都惊讶于这份“妥协”。
周磊愣了下，随即咧嘴笑：“得嘞！任务完成！”他像办了大事似的挥挥手，哼着歌走了，脚步都轻快了不少。
胖猴看着李将来若无其事做题的样子，又瞅了瞅桌角的笔记，抓着头发满脸困惑，嘴里还小声嘀咕：“这不对啊，将来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上课铃响了，数学老师抱着教案进来，讲起上次模拟考的试卷，黑板上很快写满了复杂的公式。
课堂被讲课声和粉笔敲黑板的声音填满，李将来坐得笔直，目光落在黑板上，像在全神贯注听讲——可只有他知道，余光始终没法控制地瞟向桌角的牛皮纸包。
它像个沉默的入侵者，散发着不容忽视的存在感，让他根本没法集中注意力。
数学课讲解析几何，是他的薄弱项。老师在黑板画复杂的抛物线，讲焦点性质时，他的思路果然卡住了，笔尖在草稿纸上划了半天，也没算出个所以然。
这时，他的手指像有了自己的意志，悄悄伸过去，解开了牛皮纸包的细绳。
纸张摩擦的“窸窣”声，在安静的课堂上几乎听不见，却在他耳边放大成擂鼓。
动作轻得像怕惊动谁，手指解细绳时都有些发颤，带着种做贼心虚的谨慎，眼睛还时不时瞟向讲台的数学老师，生怕被发现。
牛皮纸掀开，里面果然是本厚笔记。素雅的浅蓝色封面，右下角用清秀有力的字迹写着“重点”两个字，旁边还画了个小小的星星，透着点可爱，和他印象里苏念骄傲的样子完全不同。
他深吸一口气，翻开第一页——入目的是工整清晰的笔迹，黑笔写知识点，红笔标重点，蓝笔注易错点，绿笔画思维导图，颜色区分得清清楚楚，看着就舒服。
不只是简单罗列，更多的是解题思路剖析、陷阱归纳、知识点串联，难题旁还用娟秀的小字标了三种解法。
甚至用红笔圈出最省时间的那种，旁边注着“考试时优先用这个，能多拿5分钟检查”，连细节都考虑到了。
这根本不是普通笔记，是顶尖学霸倾囊相授的“作战手册”，价值远非参考书能比，每一页，都凝着整理者的心血和智慧。
李将来原本只是随意翻，可很快就专注起来——他找到了老师正在讲的题型归纳，苏念用新颖的角度拆解，步骤写得明明白白，瞬间让他豁然开朗，卡住的思路像被打通了任督二脉。
复杂的情绪像藤蔓缠上心脏：有震撼，震撼于笔记的专业实用，没想到她能做到这份上；有感激，这份雪中送炭的情谊实实在在帮了他，比任何安慰都管用；有困惑，曾经决绝离开的人，为什么突然回头做到这份上，难道真的是为了弥补？有恼怒，恼怒自己会因为她的“小恩小惠”动摇，明明说好不再相信她的。
他抿紧唇，指节泛白，快速翻着笔记，想从字里行间找出她的真实意图，或者找个继续硬心肠的理由。
翻到末尾文言文实词虚词总结时，动作猛地停了。页面右下角，一个极不起眼的角落，用比蝇头小楷还细的笔尖，写着两个几乎和纸纹融为一体的字——“加油”。
一瞬间，李将来的呼吸停了。周围的讲课声、翻书声、操场哨声，全像潮水般退去。
他的世界里，只剩这两个小字，和胸腔里骤然失控的心跳，“咚咚”地响，连耳朵都发烫了。
“加油”——不是情话，不是追问，甚至没有署名，就这么简单朴素的两个字，被小心地藏在这里。
像只有他们懂的秘密暗号，不带任何压迫感，只有纯粹又笨拙的温柔鼓励，轻轻落在他心上。
他仿佛看到，深夜台灯下，苏念写完知识点，揉着发酸的手腕，眼皮都快粘在一起了，却还是撑着眼皮，用细得不能再细的笔，偷偷写下这两个字。
她或许犹豫过要不要让他发现，或许期待过他看到时的反应，又或许只是单纯地想给他加个油，没别的心思。
他猛地合上笔记，动作大得让胖猴好奇地看过来，眼里满是疑惑。
李将来垂下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阴影，盖住眸中翻涌的情绪——有慌乱，有悸动，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温暖，像小太阳似的，在他心里慢慢升起。
他把笔记迅速塞进抽屉最深处，像碰了烫烙铁，手指都有些发颤，连呼吸都还没平复。
接下来的半节课，李将来彻底没了听讲的心思。黑板上的公式图形模糊不清，指尖还留着笔记纸张的粗糙触感。
眼前反复晃着清秀的笔迹和“加油”两个字——它们像石子投进心湖，漾开无法平息的涟漪，把他原本平静的世界搅得一团乱。
他原本坚固的内心堡垒，在这一刻，被这轻柔的两个字撬开了道更深的裂缝。
陌生的、酥麻的、带着暖意的悸动，正沿着裂缝悄然蔓延，连他自己都没法控制。
他开始真正严肃地琢磨：苏念，你这次到底想干什么？那个说“不合适”时决绝的你，和这个熬夜给我整理笔记、偷偷写“加油”的你，到底哪个才是真的？
下课铃响，同学们收拾书包喧闹着离开，李将来却坐在位置上没动。
夕阳的光从窗户斜斜照过来，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映在墙上，像个纠结的问号。
他自己都没察觉，嘴角悄悄勾了下，又飞快压下去，眼底的孤寂里，藏着点连自己都没理清的期待。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拉开抽屉，手在空中顿了瞬，最终伸进去，指尖准确触到蓝色封面的笔记。
手指捏着笔记的边缘，指尖微微发颤——他甚至有点犹豫，怕自己这举动，是在向那份“温柔”妥协。
可最终，他还是做了个连自己都没法解释的动作：先把书包拉链拉开一道缝，再小心翼翼地将笔记塞进去。
没直接扔，而是用手托着，慢慢放进最内侧的夹层，还特意把笔记铺平，让封面朝上，像在摆放什么重要的东西。
做完这一切，他盯着书包拉链看了两秒，又下意识地用手掌轻轻拍了拍夹层的位置。
力度轻得像怕震坏里面的东西，连呼吸都放轻了，像守护着一个不容窥探的秘密——他怕被别人发现，怕胖猴追问“这笔记是不是学姐送的”，怕老师看见说他“高三还分心”，更怕……自己这份突如其来的在意被戳破，连自己都没法面对。
他攥了攥书包带，心里骂自己没出息：不就是一本笔记吗？不就是两个破字吗？至于这么当回事？
可指尖碰到书包夹层的位置，又忍不住想起笔记里工整的字迹，想起苏念用红笔圈出的解题技巧，想起那个藏在角落、细得几乎看不见的“加油”。
心脏又不争气地跳快了两拍，像有只小鼓在胸腔里敲，连耳朵都有点发烫。
他靠在椅背上，盯着窗外的夕阳，脑子里又冒出那个挥之不去的问题：苏念，你这次到底想干什么？
以前那个嫌我送的钥匙扣幼稚、皱着眉说“这东西太小儿科”的你；那个高考结束后，站在梧桐树下说“你给不了我想要的，我们不合适”、连头都不回的你；和现在这个熬夜给我整理笔记、记得我胃不好、偷偷在笔记角落写“加油”的你……到底哪个才是真的？
他想起昨天把山药桂花糕放进抽屉时的心情，和现在一模一样——都是想推开，却又忍不住收下。
以前他的世界里只有学习，简单又坚定，公式和习题就是全部，从没想过别的。
可苏念像颗石子，硬生生闯进他的生活，把他的节奏全打乱了，也把他原本冷硬的心，撞出了一道又一道裂缝。
风从窗外吹进来，带着夕阳的暖意，拂过他的脸颊。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书包夹层，那里像藏着个小太阳，悄悄散发着暖意，连带着心里都暖烘烘的。
他知道，自己的防线，已经在她一次次的温柔里，变得越来越脆弱了——或许，他真的该找个机会，问清楚她到底想干什么。
不只是为了拒绝，更是为了……给自己一个答案，一个让心跳不再失控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