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老爷子一开口,整个广场的嘈杂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瞬间扼住。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盯在了陈元身上。
那些眼神,从最开始的戏谑和看热闹,此刻已经转变成了赤裸裸的审视与敌意。
王麻子双手抱在胸前,下巴抬得老高,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冷笑。
“说啊!怎么不说了?”
“你不是能耐吗?当着白爷的面,你再给我们说道说道,什么叫‘活’的馍!”
江语希紧张到手心全是汗,她悄悄拽了拽陈元的衣角,声音压得极低:“要不……道个歉算了?这阵仗我有点怕。”
“小师叔,好汉不吃眼前亏!”丁晓曼也凑了过来,小脸绷得死紧,“咱们是来吃饭的,不是来踢馆的!”
陈元却仿佛没有听见。
他迎着白老爷子那双浑浊却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脸上没有半分怯场,反而平静地笑了。
“白老爷子,各位师傅。”
他先是冲着众人微微一抱拳,姿态放得很正,礼数周全。
“晚辈刚才的话,或许有些唐突,但绝无冒犯各位的意思。”
“只是就事论事,谈一点自己对‘馍’的浅见。”
“哼,浅见?”王麻子嗤笑一声,“一个连面都没揉过的南方娃子,能有什么见解?”
白老爷子没理他,只是微微抬了抬手,示意陈元继续。
那双老眼中,兴致愈发浓了。
陈元清了清嗓子,声音不响,却像小锤一样,一字一句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各位师傅做的馍,揉功,火候,都已是登峰造极,这一点,晚辈望尘莫及。”
这话一出,周围老师傅们的脸色稍稍缓和。
伸手不打笑脸人,这小子还算懂规矩。
“但是。”
陈元话音一转,语气陡然锋利起来。
“你们的馍,从面粉加水的那一刻起,它的命,就已经是定死的了。”
“什么意思?”“大皮院”的刘一手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意思是,你们只看见了‘手艺’,却忘了‘根本’。”
陈元伸出一根手指。
“这根本,就是面。”
他环视一圈,目光扫过那些或金黄、或焦香的馍。
“各位用的是市面上最常见的特精粉,粉质细,出馍白,卖相好。可它的问题是,磨得太细,加工过度,麦子的魂,已经丢了。”
“什么是麦子的魂?”
“是麦麸的烈香,是麦芯的筋骨,是它在关中这片黄土地上,被太阳晒、被风雨打,沉淀下来的那股拙朴的元气!”
陈元的声音带着一种魔力,让这些做了一辈子面食的老师傅,全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一个‘活’的馍,首先,它的面就必须是‘活’的!”
“得用石磨磨出的头道面,带着零星的麸皮,保留麦子最完整的味道。这样的面揉出来,才有嚼头,有回甘,有筋骨!”
他伸出第二根手指。
“第二,是水。”
“和面不能用自来水,那股漂白粉的味儿,是贼,会偷走麦香。要用深井里打上来的泉水,带着一丝清冽的甘甜。水温更要讲究,冬夏不同,晨昏有别,差之一毫,面的性子就谬以千里。”
最后,他伸出第三根手指,声音变得沉凝。
“第三,也是最关键的,是‘酵’!”
“各位用的是干酵母,方便,快。但干酵-母发出来的面,是虚胖,气孔大而无神,发的是一团死面。”
“真正的老面馍,靠的是‘面引子’,是活的菌种。是留下一块老面,让它在空气里,与这关中大地的风土自然结合,慢慢苏醒,代代相传。”
“用这样的老面头发出来的馍,才会有灵魂!才会有那种微酸却醇厚的独特风味!那才是真正的,活着的味道!”
陈元一口气说完。
整个广场,死一样的寂静。
所有老师傅,包括之前还满脸不屑的王麻子和刘一手,此刻全都僵在原地。
脸上是震惊,是茫然,最后,化为了一丝深藏的羞愧。
他们做了一辈子馍,竟然……竟然从来没想过这些!
他们毕生追求的,是如何把馍做得更白,更酥,更漂亮。
却忘了,一个馍的根,到底是什么。
是麦,是水,是那团看不见摸不着,却是一代代人传下来的“老面”。
江语希和丁晓曼已经彻底看傻了。
她们的小师叔,此刻在她们眼中,不是在谈论厨艺。
是在论道!
“说得好!”
一声沙哑却如洪钟般的暴喝,炸碎了满场死寂。
开口的,正是白老爷子!
他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那双常年盘核桃的手,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
他死死盯着陈元,那双浑浊的老眼里,爆发出骇人的精光,像一头沉睡的雄狮终于睁开了眼!
“面、水、酵!说得太他娘的对了!”
“我们这些人,做了几十年,都做到狗肚子里去了!把老祖宗留下来的根,全给忘了!”
他一拍大腿,脸上满是痛心疾首。
“额问你,后生,”白老爷子向前踏出两步,目光如炬,死死锁定陈元,“这些道理,是你师父教你的?”
陈元心中一定,知道该把关师父这面大旗拉出来了。
他恭敬地回答:“家师,关顺时。”
“关顺时……”白老爷子咀嚼着这个名字,眼神里闪过恍然和一丝敬意,“原来是关老哥的徒弟,怪不得,怪不得……”
他点了点头,似乎对这个答案极为满意。
“不过!”
白老爷子话锋再转,那股属于一代宗师的霸道气场轰然全开!
“光说不练,那是嘴把式!”
“你把这馍的‘道’,说得天花乱坠。”
“那你的‘术’,又如何?”
他猛地回身,一指身后那方冰冷的灶台。
“今天,额就为你破个例!”
“额的面,额的灶,借你一用!”
“你,敢不敢当着我们这些老家伙的面,亲手给我们做一个,你口中那个‘活’的馍?!”
轰!
这话比刚才的寂静更具威力,直接在人群中引爆!
白老爷子,要亲自开灶!还要把自己的面和灶,借给一个外地来的毛头小子用?!
这可是天大的面子!
也是一场……根本不可能完成的考试!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陈元身上。
这一次,眼神里不再有戏谑和不屑。
而是化为了滚烫的,几乎要沸腾的期待!
“小师叔……”丁晓曼感觉自己的心脏都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这剧情,也太刺激了!
陈元迎着眼前这位须发皆白,却依旧豪情万丈的老人,迎着他眼中那份对极致手艺的渴望与传承的期盼。
他知道,这一关,躲不掉。
也无需再躲。
他缓缓上前一步,对着白老爷子,深深一躬。
“既然老爷子您看得起。”
“那晚辈,就献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