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里的狼藉比想象中更严重。
陈瞬和季无常滚过的那张床，床板已经歪向一边，铁架连接处发出“咯吱”的哀鸣，像是随时会散架。郭强的行李箱被踢翻在地，里面的t恤和牛仔裤散落出来，一条印着骷髅头的黑色内裤挂在床脚，显得格外滑稽。墙角的暖水瓶倒了，水顺着地板的裂缝渗进去，留下一片深色的水渍。最惨的是那扇掉了漆的木门，被两人撞得脱了榫，现在关不严实，只能勉强掩着，风一吹就“吱呀”作响。
“操，这破床还能睡吗？”李华锋踢了踢歪掉的床板，扬起一阵灰尘。
季无常从地上爬起来，扶着腰龇牙咧嘴地笑：“没事，明儿找根木棍顶上就行。想当年在我家地下室，比这惨烈十倍的架都打过。”他白背心的领口被撕开个口子，露出锁骨上的一道浅疤——那是陈瞬十三岁那年用啤酒瓶碎片划的。
陈瞬被郭强架着站起来，肋骨还在隐隐作痛，他瞥了眼满地狼藉，叹了口气：“收拾吧，别等会儿宿管来查寝。”
五个人开始动手收拾。郭强力气大，抱着歪掉的床板使劲往回掰，“咔哒”一声脆响，居然真给他掰回了原位，就是床板有点高低不平。李华锋负责捡地上的衣服，捡到那条骷髅头内裤时，嫌弃地捏着一角扔给郭强：“强子，你这品味跟你人一样糙。”
郭强红着脸把内裤塞进箱子：“便宜，耐穿。”
蓝狮最细心，找来抹布蹲在地上擦水渍，又用纸巾把墙上溅到的血迹擦掉——那是陈瞬流的鼻血。他动作轻得像只猫，蓝色的刘海垂下来遮住眼睛，没人注意到他擦血迹时，嘴角偷偷勾起的笑。
季无常和陈瞬靠在墙边抽烟，看着另外三个人忙碌。夕阳的最后一点光从窗户溜出去，宿舍里渐渐暗下来，季无常摸出手机打开手电筒，光柱在杂乱的空气中晃动，照出无数飞舞的尘埃。
“你爸知道你跟我混在一起，会不会揍你？”陈瞬吐了个烟圈，烟圈在光柱里慢慢散开。
“他巴不得我跟你学点‘正经事’。”季无常嗤笑一声，“前阵子天天逼我去公司学做账，妈的，看那些数字比挨揍还难受。”他弹了弹烟灰，“还是跟你们在一起痛快，至少不用担心睡着时被账本砸脸。”
陈瞬笑了，刚想说什么，李华锋突然嚷嚷起来：“收拾完了！肚子饿了，出去找点吃的？”
郭强也点头：“我知道校门口有条巷子，全是小吃摊。”
季无常看了眼手机，七点十五分：“正好，这是咱们宿舍认识的第一天，我请客，出去吃烧烤如何？”
“算你有点良心。”李华锋已经摸出钱包揣在兜里，“再整点啤酒呗？”
“必须的。”季无常拍了拍口袋，“我爸给的生活费，够咱们喝到天亮。”
五个人锁了宿舍门往外走。晚自习还没结束，校园里静悄悄的，只有路灯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路过教学楼时，能听见教室里传来老师讲课的声音，单调得像催眠曲。李华锋对着窗户做了个鬼脸，被郭强一把拉走。
出了校门，往右拐就是条窄窄的巷子。巷子口挂着盏昏黄的路灯，灯泡用塑料袋罩着，风吹过时“哗啦”作响。往里走几步，烟火气突然就浓了起来——烧烤摊的油烟混着麻辣烫的香味扑面而来，滋滋作响的烤串上冒着油花，摊主用蒲扇扇着炭火，火星子像萤火虫似的往上飞。
巷子里摆着十几张矮桌，大多坐满了学生，吵吵嚷嚷的，碰杯声和笑声混在一起。陈瞬他们找了个靠里的空桌坐下，桌子油腻腻的，郭强顺手抽了几张纸巾擦了擦，纸巾立刻就变成了灰色。
“老板！”郭强扯着嗓子喊，他的声音在嘈杂的巷子里依然很有穿透力，“二十串羊肉串，二十串烤筋，再来十个烤腰子，五串烤鸡翅！”
“好嘞！”摊主是个光着膀子的壮汉，脖子上搭着条黢黑的毛巾，手里的铁签子耍得飞快。
“再加两打啤酒！要冰的！”李华锋补充道，眼睛盯着烤架上滋滋冒油的肉串，咽了口唾沫。
“来了！”老板娘拎着两箱冰镇啤酒过来，“嘭”地放在地上，又扔过来五个玻璃杯，杯子上还沾着点水渍。
季无常率先打开一瓶啤酒，给每个人倒上，泡沫顺着杯壁往下流。五个人举起杯子碰了一下，玻璃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冰凉的啤酒滑过喉咙，带着点微苦的麦芽香，把刚才打架的疲惫和伤痛都冲散了不少。
“爽！”李华锋抹了把嘴，打了个嗝。
陈瞬喝了口啤酒，看向季无常：“对了，季叔叔还在省城？发展得咋样？”
季无常的父亲季振涛，在焰城也是响当当的人物。当年跟陈天雄一起在码头“起家”，后来陈天雄留在焰城深耕，季振涛则去了省城拓展地盘，听说现在在那边的建材市场说一不二。
“还行吧，天天忙着跟那帮奸商勾心斗角。”季无常无所谓地耸耸肩，“我去省城待了半年，除了赛车就是听他叨叨，没劲透了。还是焰城好，至少跟你小子混在一起，不用装斯文。”他说着，用胳膊肘撞了撞陈瞬，“说真的，听说你把张磊的手指头剁了，我当时就觉得——嘿，这才是陈瞬啊。”
陈瞬笑了笑，没说话，拿起一串刚烤好的羊肉串。羊肉烤得外焦里嫩，撒着孜然和辣椒面，咬一口满嘴流油，膻味和香味混在一起，是焰城最地道的味道。
李华锋啃着烤筋，含糊不清地问：“季无常，你那边五班，有什么厉害的人物没？别到时候老子想找架打，都找不到对手。”
季无常指了指坐在旁边的蓝狮，嘴角带着笑：“喏，就坐你旁边的，蓝狮。”
陈瞬、李华锋、郭强三个人都愣住了，齐刷刷地看向蓝狮。
蓝狮正小口小口地抿着啤酒，被三双眼睛盯着，脸一下子就红了，蓝色的刘海垂得更低，几乎要遮住脸：“常哥，你别开玩笑了……”
“谁跟你开玩笑。”季无常拍了拍蓝狮的肩膀，“你们别看他这样，平时蔫了吧唧的，打起架来狠着呢。上次在省城，三个小混混抢他钱包，他抄起路边的板砖，直接把带头的脑袋开了瓢，剩下两个吓得尿了裤子。”
蓝狮的脸更红了，急急忙忙地摆手：“不是的……是他们先动手的……而且我也没那么厉害……”
“比你厉害的肯定有，但绝对不算弱。”季无常打断他，看向陈瞬他们，“蓝狮最大的本事不是打架，是脑子。这小子天生就擅长记东西，谁跟谁有仇，谁背后有靠山，他门儿清。”
陈瞬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难怪刚才季无常说让蓝狮介绍情况，原来是个“情报专家”。
“对了，”季无常喝了口啤酒，话锋一转，“你们知道现在四中的高一，有哪些势力没？”
郭强立刻接话：“我们军训时打听了点，一班的杨群，以前是三中的老大；四班的飞扬兄弟，双胞胎，七中出来的；还有三班的赵磊，听说家里有点背景。”他记得牢，说得条理分明。
季无常笑了笑，没说话，只是看向蓝狮。
陈瞬心里一动：“难道还有其他人？”
“蓝狮，你说吧。”季无常示意道，“你是咱们这儿最会收集情报的。”
蓝狮放下酒杯，清了清嗓子，似乎在组织语言。他说话的声音不大，但很清晰，在嘈杂的烧烤摊居然也能听得真切：“郭强哥说的这几个，确实是高一的老牌势力。一班的杨群，手下大概有二十多个人，跟以前三中升上来的混子走得近，据说跟十中的张磊以前是拜把子兄弟……”
提到张磊，李华锋嗤笑一声：“就那怂货，还拜把子？”
蓝狮没接话，继续说：“四班的飞扬兄弟，两个人叫飞哥和扬哥，具体名字没人知道。他们是七中初中部的老大，下手特别狠，据说上个月刚把职校的一伙人打进了医院，现在四班基本没人敢惹他们。”
“三班的赵磊，他爸是教育局的小领导，在学校里挺横，身边总跟着几个跟班。不过……”蓝狮顿了顿，“三班还有个叫张雄的，以前是五中的，跟赵磊不对付，手下人不多，但个个能打，算是高一的一流势力吧。”
郭强啃着烤腰子，满不在乎地说：“管他什么杨群张雄的，最强的不还是咱们？”
陈瞬翻了个白眼，踹了他一脚：“让蓝狮说完。”
蓝狮被这一脚吓了一跳，赶紧继续说：“这些都只能算二流……或者一流末。目前高一所有人最看好的，应该是‘四天王’。”
“四天王？”李华锋来了兴趣，“这名字挺唬人啊。”
“他们是从四中初中部升上来的，四个人分别是七班的黎学友，八班的张德华，九班的郭明天，十班的刘富城。”蓝狮解释道，“名字听着普通，但他们初中时就特别团结，四个人从来没内斗过，手下的人也都是从初中就跟着的，现在算下来，跟他们混的大概有五十人。”
“五十人？”郭强皱了皱眉，“人不少啊。”
“是啊，”陈瞬点点头，夹起一块烤鸡翅，“毕竟是本校升上来的，地头蛇还是有优势。”在十中时，他们三个能站稳脚跟，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从小在那边的街区长大，熟门熟路。
“地头蛇又怎么样？”季无常不服气地哼了一声，“咱们五个加起来，还怕他们？再说了，五十人里，有多少是真能打的？估计一半都是摇旗呐喊的怂货。”
“还有呢？”郭强追问，他对这些势力分布格外上心，就像在脑子里画地图似的。
蓝狮喝了口啤酒润了润嗓子：“接下来就是你们三个了。”他看向陈瞬、李华锋和郭强，眼神里带着点佩服，“十中的风云人物，把张磊手指头剁了还能转学，这事早就传遍四中了，现在不少人都在盯着你们呢。”
李华锋得意地扬了扬下巴：“盯着就盯着，来一个打一个，来一双打一双。”
“再往下，是六班的刘子轩，绰号六子。”蓝狮继续说，“这个人很孤僻，平时不怎么说话，但没人敢惹他。听说他哥哥是外面‘忠义堂’的，在焰城西区很有势力。”
“忠义堂？”陈瞬挑了挑眉。忠义堂是焰城近几年崛起的帮派，跟他父亲陈天雄的“天雄帮”井水不犯河水，但也算不上友好。
“嗯，”蓝狮点点头，“所以六子虽然人少，但没人愿意主动惹他。”
陈瞬靠在椅背上，看着眼前升腾的油烟，手指轻轻敲着桌面：“这么说来，现在的高一，还是群雄割据啊。”
“是啊，谁都想当老大，但谁都没那个实力一统江湖。”季无常笑着说，举起酒杯，“不过这对咱们来说是好事，浑水才好摸鱼。我觉得，咱们可以分两步走——你们三个先把二班统一了，五班交给我跟蓝狮。”
“没问题。”陈瞬跟他碰了下杯，“一个星期够不够？”
“差不多。”季无常喝了口酒，“先把自己的底盘稳住，再慢慢往外扩。”
郭强突然想起什么，问道：“那高二和高三呢？他们不管吗？”
“高三的老大叫洪海风，”季无常的表情严肃了些，“那是个狠角色，手下有五大红棍，据说每个人都能打十个。整个四中的地下秩序，基本是他说了算。咱们现在羽翼未丰，没必要惹他。”
蓝狮也补充道：“高二的情况比较乱，没有统一的老大，有两伙势力一直在争地盘，打得挺凶的，暂时也没空管我们高一的事。”
李华锋听得热血沸腾，猛地灌了口啤酒，把杯子往桌上一顿：“管他什么洪海风还是高二的，迟早都是咱们的垫脚石！来，为了咱们以后称霸焰城，干杯！”
“干杯！”
五个玻璃杯再次碰到一起，发出响亮的碰撞声。啤酒的泡沫溅出来，落在油腻的桌子上，像一朵朵转瞬即逝的白花。烧烤摊的油烟裹着晚风扑面而来，带着孜然和辣椒的香味，也带着少年人无所畏惧的野心。
巷子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晚自习结束的学生们涌了进来，吵吵嚷嚷的，把小小的巷子挤得水泄不通。摊主的吆喝声，酒瓶的碰撞声，还有不知谁家的收音机里传来的摇滚乐，混在一起，像一首乱糟糟却充满生命力的歌。
陈瞬看着眼前这四个伙伴——笑得一脸嚣张的李华锋，闷头吃肉的郭强，从容淡定的季无常，还有脸红得像苹果的蓝狮——突然觉得，这四中的日子，或许真的会像季无常说的那样，很痛快。
他想起父亲早上说的话：“不惹事，但也不要怕事。”
以前他觉得这话是废话，在十中，他从来没怕过谁。但现在站在这陌生的校园里，看着眼前盘根错节的势力，他突然有点明白父亲的意思了。
不惹事，是因为没必要浪费力气在杂碎身上。
不怕事，是因为总有一天，这里的所有人都要明白，谁才是真正的主角。
夜色渐深，巷子里的烧烤摊依然热闹。五个少年的身影被路灯拉得很长，像五柄即将出鞘的刀，锋芒初露。
属于他们的战争，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