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二十四年，初夏。
历经数月的艰苦航行，悬挂着大明日月龙旗的特使舰队，终于劈开万顷碧波，驶近了欧罗巴大陆的西南门户——葡萄牙王国的里斯本港。
作为使团座舰的“靖远号”铁甲舰，如同一位来自异域的钢铁巨兽，以其前所未有的庞然身躯和冷峻威严的姿态，缓缓驶入这片从未被东方帝国战舰踏足的水域。
舰体那近乎垂直的高大干舷，紧密拼接的厚重钢板，在伊比利亚半岛炽烈的阳光下，反射出令人心悸的幽冷光芒。
与本地那些木质船体、线条圆润的卡拉克帆船或盖伦船相比，“靖远号”以及其姊妹舰“平远号”，完全是一种超出他们理解范畴的造物。
舰艏那两门巨大的、可旋转的双联装主炮炮塔，以及侧舷密密麻麻排列的副炮炮窗，更是无声地诉说着其毁灭性的力量。
当这两艘钢铁巨舰的阴影笼罩住里斯本港口入口处的贝伦塔时，整个港口仿佛被瞬间扼住了喉咙。
码头上原本喧嚣的人声戛然而止，水手、商人、脚夫，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目瞪口呆地望着这违背了他们认知的“移动城堡”。
一些虔诚的天主教徒在胸前划着十字，喃喃祈祷，以为是圣经中记载的末日巨兽降临；更多的人则是面露惊恐，下意识地后退，拥挤和踩踏事件在人群中零星发生。
“上帝啊……那是什么？是船吗？还是魔鬼的座驾？”
“看那旗子！是东方人！是那些出现在新大陆的异教徒！”
“没有帆！它们没有帆！是怎么航行的？是巫术吗？”
恐慌如同瘟疫般在港口蔓延。
港务官员惊慌失措，紧急调派了几艘小型桨帆船前去引导，但那些小船在“靖远号”的映衬下，渺小得如同环绕在巨鲸身边的鱼虾，船上的水手仰望着那高耸如悬崖般的钢铁舰体，脸上写满了敬畏与恐惧。
大明特使，外交部右侍郎、西洋诸国事务司主事林致远，此刻正肃立于“靖远号”的舰桥之上。
他年约四旬，面容清癯，目光沉稳，身着代表二品大员的绯色仙鹤补子朝服（在正式外交场合穿着），虽经数月海上颠簸，依旧保持着天朝使臣的雍容气度。
他通过单筒望远镜，冷静地观察着港口的混乱与远处山丘上那座皇家宫殿的轮廓，对身旁的副使、海军参将陈啸云低声道：“陈将军，看来我等不速之客，着实让主人受惊了。”
陈啸云，一位在西域和太平洋历次战事中锤炼出来的悍将，嘴角勾起一丝冷峻的弧度：“侍郎大人，夷狄畏威而不怀德。此番‘亮舰’，正合陛下与陆尚书之意。先声夺人，后续交涉方能占据主动。”
舰队按照港务引导，在距离码头一定距离的深水区下锚。
那巨大的铁锚投入海水时激起的轰鸣，再次让岸上的人群心头一颤。
林致远并未急于上岸，他严格按照外交礼仪，先行派员乘小艇向葡萄牙王室递交国书副本与求见文书，表明大明帝国特使携皇帝国书至，要求觐见葡萄牙国王曼努埃尔一世陛下。
这一等，便是三日。
显然，大明舰队的到来，在葡萄牙宫廷内部激起了巨大的波澜和激烈的争论。
里斯本，里贝拉宫。
宫殿内的议事厅气氛凝重，空气中弥漫着香料与紧张交织的味道。曼努埃尔一世面色阴沉。下方，贵族与重臣们分列两旁，争吵不休。
“陛下！这是赤裸裸的挑衅和羞辱！”一位身着华丽天鹅绒礼服、胸前挂满勋章的老贵族，布拉干萨公爵，挥舞着拳头，脸色涨红地吼道，“那些东方异教徒，不仅在我们的东南亚、我们的巴西肆意妄为，如今竟敢驾驶着他们的……他们的铁怪物，来到里斯本，来到天主教世界的心脏地带耀武扬威！我们必须给予最强硬的回击！扣押他们的船只，囚禁他们的使者，让他们知道，谁才是海洋的主人！”
“回击？拿什么回击？”另一位较为理性的贵族，维塞乌公爵，冷冷地反驳，“公爵阁下，您难道没有看见港口那两艘船吗？那是钢铁打造的！我们的炮弹打在它们身上，恐怕只能留下几道凹痕！而它们的火炮……上帝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魔鬼武器！据从印度和新大陆逃回来的人说，他们的火炮能打到我们射程之外，还能发射会爆炸的弹丸！在海上，我们毫无胜算！”
“维塞乌说得对。”一位海军将领语气沉重地附和，“我们最新的‘海洋圣母号’已经是王国最大的战舰，但在那两艘明国战舰面前，就像孩童的玩具。而且，它们无需依赖风力……这太可怕了。在海上，我们甚至无法靠近它们。”
布拉干萨公爵怒道：“难道就任由他们在我们的港口耀武扬威，还要我们像仆人一样接待他们？王国的尊严何在？！”
“尊严建立在实力的基础上！”一位负责财政的大臣忧心忡忡地说，“陛下，我们刚刚投入巨资，按照从东方……嗯，‘获取’的零星技术，开始仿造新的火炮和尝试建造更坚固的船体。但这需要时间，大量的金钱！此刻与明国彻底撕破脸，我们的远洋贸易线将首先遭到毁灭性打击！王国承受不起！”
争论的焦点在于强硬对抗还是谨慎周旋。曼努埃尔一世是一位野心勃勃且精明的君主，他既对大明舰队展现出的技术优势感到震惊和嫉妒，又深知此刻正面冲突的极端危险性。
他更担忧的是，如果葡萄牙单独与大明对抗，而邻国西班牙，甚至英、法等国袖手旁观乃至趁火打劫，葡萄牙将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最终，曼努埃尔一世做出了决定。他不能拒绝接见一位携带国书的大国使臣，那将违背基本的外交准则，更显得葡萄牙怯懦。但他决定在接见礼仪上稍作刁难，并试图在会谈中展现葡萄牙的“尊严”。
第四日，林致远率领部分使团成员，身着正式朝服，在葡萄牙宫廷仪仗的引导下，进入了里贝拉宫。觐见仪式并未完全按照对等国君使节的最高规格，林致远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但他不动声色，依礼递交了以弘治皇帝名义发出的、措辞严厉的国书。
国书中，大明皇帝以无可置疑的天朝上邦口吻，严厉谴责了近期在太平洋航线上，悬挂葡萄牙（及西班牙）旗帜或具有其背景的“海盗”船只，对大明移民船队和商船犯下的“袭击、掳掠、杀戮”等野蛮罪行。明确指出，此类行径严重破坏海上和平，践踏两国（虽未正式建交）交往基础，是对大明帝国威严的公然挑衅。
国书最后提出严正要求：葡萄牙王国必须立即约束其所有臣民与船只，不得再从事或参与任何针对大明船只与人员的敌对行动；必须严惩此次及以往袭击事件的肇事者；必须对大明方面遭受的人员伤亡与财产损失进行全额赔偿；并保证此类事件永不再发生。
曼努埃尔一世听着通译颤声翻译国书内容，脸色愈发难看。布拉干萨公爵等强硬派贵族更是怒形于色，几乎要当场发作。
“尊贵的特使先生，”曼努埃尔一世强压着怒火，试图维持王者的镇定，“您所提及的事件，本王并未接到确切报告。大洋浩瀚，难免有不受管束的冒险家或……真正的海盗，假借他人之名行事。葡萄牙是一个热爱和平与贸易的王国，我们致力于维护海洋的秩序。”
林致远神色不变，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陛下，事实胜于雄辩。我朝护航舰队已在太平洋上击溃多股此类‘海盗’，俘获之船只、人员，皆可指认其来源。天朝向来以仁德怀远，然亦有其底线。若贵国不能有效管辖臣民，乃至纵容其劫掠天朝子民，则我皇陛下为保境安民，不得不采取一切必要之措施，届时，恐非贵国所愿见。”
这番绵里藏针的话，既是警告，也点明了大明拥有确凿证据和采取进一步行动的决心与能力。会场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接下来的几天，是冗长而艰难的外交谈判。葡萄牙方面一方面竭力否认官方参与，试图将责任推给“无法无天的私掠者”，另一方面又在赔偿金额和“保证”的具体形式上纠缠不休。林致远据理力争，寸步不让，充分展现了天朝使臣的外交风范与坚定立场。
与此同时，使团的其他成员则在陈啸云的安排下，利用各种合法与非法的渠道，积极展开情报收集工作。
副使陈啸云以“交流海军技术”为名（实则单方面展示威慑），邀请葡萄牙海军官员登舰参观“靖远号”的非核心区域。那些葡萄牙军官登上铁甲舰后，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平坦宽阔的钢铁甲板、精密的火炮操作系统、整洁有序的内部舱室（尽管明军水手已尽量隐藏一些关键部位），尤其是那巨大的蒸汽机与明轮（或初步实验性的螺旋桨）推进系统，都让他们看得目不转睛，内心受到极大震撼。
他们试图询问关于那“无需风帆的动力”和“钢铁船身如何不沉”等细节，都被明军人员以“此乃帝国机密”礼貌而坚定地挡回。
使团中精通葡萄牙语、西班牙语乃至拉丁文的随员，则活跃于里斯本的酒馆、市场与贵族沙龙。他们出手阔绰，巧妙地与各色人等交谈，收集信息。他们很快发现：
技术模仿加速：西班牙和葡萄牙都在倾注大量资源，试图破解和模仿大明的军事技术。在里斯本和塞维利亚的船厂里，已经出现了尝试模仿明军战舰线型、试图加装更多火炮的新式舰船设计图，甚至有小道消息称，他们在秘密试验一种能发射爆炸弹的火炮。
各国心怀鬼胎：英国和法国的态度暧昧。有英国商人私下接触使团成员，表达了对直接与大明进行贸易（绕过西、葡中间商）的强烈兴趣，并暗示英法两国对西、葡独占与东方贸易早就心怀不满。法国的一位代表则更隐晦地探听大明对欧洲均势的态度。
教廷的阴影：来自罗马教廷的使者活动频繁。他们不仅在葡萄牙宫廷中频频出现，试图强化“天主教世界团结对抗异教徒”的论调，更有迹象表明，教廷正在积极斡旋西班牙与葡萄牙之间关于海外殖民地划分的矛盾，试图弥合分歧，共同应对“来自东方的巨大威胁”。
无处不在的窥探：欧洲的学者、工匠乃至冒险家，想尽一切办法接近使团成员和偶尔上岸休假的水手，请他们喝酒，套取信息。
他们对橡胶、塑料制品表现出极大好奇，更对传闻中那种“无风自动”、比蒸汽机更强劲紧凑的“柴油机”极度热衷。
一次，甚至有人试图用重金收买一名明军水手，想获取一块“靖琅”（景泰蓝）的碎片以研究其釉彩，或是蒸汽机上的一个零件，所幸被随行护卫的锦衣卫密探及时发现并制止。
在完成对葡萄牙的交涉（最终迫使葡方原则上接受了大部分要求，但在赔偿细节上仍需后续磋商）后，大明舰队启航北上，沿着欧洲海岸线航行。
这一举动本身，就是一次强有力的战略威慑巡航。“靖远”和“平远”那巍峨的身影，依次出现在西班牙的加的斯、法国的波尔多外海，每一次都引起了沿岸城市的巨大骚动和恐慌。
最富戏剧性的一幕发生在英吉利海峡。
当两艘大明铁甲舰劈开灰绿色的海峡浪涛，出现在多佛尔白崖视野中时，不列颠岛被彻底震惊了。
伦敦。
一位满头白发、身披猩红绶带的老贵族，几乎是冲进了枢密院会议厅，他甚至忘了基本的礼节，气喘吁吁地对着王座上的亨利七世和众位大臣喊道：“陛下！诸位爵爷！上帝保佑……不，上帝惩罚我们了！汉……汉人的铁甲舰！巨大的铁甲舰！进入英吉利海峡了！”
会议厅内一片死寂，随即哗然。亨利七世，这位以精明、节俭和巩固王权着称的都铎王朝开国君主，脸色瞬间变得无比凝重。他快步走到窗前，虽然从这里看不到海峡，但他的目光仿佛已经穿透了时空，看到了那挑战英国天然屏障的庞然大物。
“它们……意欲何为？”一位大臣声音干涩地问。
“是路过？还是……”另一位大臣不敢再说下去。
英国海军力量此时尚弱，根本无法对抗这样的巨舰。
整个伦敦陷入了一种莫名的焦虑之中。然而，大明舰队并未对英国沿岸有任何攻击或登陆的意图，只是以一种近乎傲慢的从容，穿过这条欧洲最繁忙也最敏感的水道，仿佛在巡视自己未来的领海，随后转向东北，似乎朝着尼德兰（荷兰）方向驶去。
这一举动，向所有欧洲沿海国家传递了一个再明确不过的信号：大明的海军力量，可以随时出现在你们的家门口。
最终，大明使团决定在尼德兰的安特卫普港进行最后一次补给，并尝试与当地活跃的商人团体接触，为未来可能的直接贸易埋下伏笔。
然而，就在使团部分成员上岸活动期间，“意外”发生了。
两名负责采购书籍和地图的使团文员，在返回码头的途中，被一群身份不明的暴徒袭击。
对方显然早有预谋，手段狠辣，目标明确——抢夺他们随身携带的文件包（内有沿途收集的部分情报和使团内部文书）。幸得暗中护卫的锦衣卫高手奋力抵抗，击毙击伤数名暴徒，才将文件夺回，两名文员负轻伤。
几乎同时，停泊在港口的“平远号”一侧的水下，发现了可疑的水鬼活动迹象，被警惕的值更水兵用火铳驱离。
事件发生后，林致远立刻向安特卫普市政当局提出最强烈的抗议，指责其治安不力，并暗示这是某些势力针对大明使团的卑劣阴谋。市政官员百般推诿，声称只是普通抢劫，但眼神中的闪烁其词难以掩饰。
这次未遂的袭击和窥探，如同一盆冷水，浇醒了尚沉浸在武力威慑成功中的部分使团成员。它清楚地表明，欧洲存在着强大的敌对势力，他们尽管在正面战场上难以抗衡大明的铁甲舰，却绝不甘心坐视大明的影响力如此直接地渗入欧洲，他们会在阴影中不择手段地进行阻挠和破坏。
归航的路上，林致远站在“靖远号”的船艉楼甲板上，回望着逐渐消失在地平线下的欧罗巴大陆，面色凝重。
陈啸云来到他身边，沉声道：“侍郎大人，看来这泰西之地，并非铁板一块，但其敌意……尤其是那教廷和西、葡两国，怕是根深蒂固。”
林致远缓缓点头，深吸了一口带着咸腥味的海风：“是啊，陈将军。我们看到了他们的震惊与恐惧，也看到了他们的贪婪与分裂。但更看到了他们追赶的决心和暗处的獠牙。教皇欲弥合裂隙，共抗‘异端’；西葡竭力模仿，不甘失败；英法首鼠两端，欲火中取栗……此番西行，虽展我天威，暂慑群小，然观其态势，这欧罗巴，看来是铁了心要与我大明，在这大航海之世，争一争这寰宇的主导之权了。”
远方的海平面下，乌云正在积聚，预示着更大的风暴即将来临。
东西方两个巨人的碰撞，经过此次外交试探，已然从遥远的殖民地摩擦，升级到了更为直接的、关乎未来世界格局的全面竞争层面。
一个以罗马教廷为精神纽带，以西、葡为核心，试图拉拢所有欧洲基督教国家的、松散的“反明同盟”，正在危机的催生下，加速形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