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在汤药和时间的缓慢作用下渐渐复苏,但心灵的焦灼却与日俱增。离杏榜张贴之期越近,京城的气氛就越是诡异。一种混合着巨大希望和深重恐惧的躁动,在举子们聚居的街巷间无声地蔓延。
悦来客栈内,陆仁已能勉强自行下地缓慢走动,只是右手依旧缠着厚厚的绷带,挂在胸前,动作稍大便会牵扯出隐痛。沈默依旧寡言,但总算不再整日面壁,偶尔会坐在窗边,望着楼下街道出神,只是眼神深处那抹灰败依旧未曾散去,如同被雨水打湿的灰烬,再也燃不起半点火星。
这日午后,赵德柱和马武从外面采买药材和食物回来,脸上却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兴奋和神秘。
“仁哥儿,徐木头,你们猜怎么着?”赵德柱一进门就压低声音,仿佛掌握了什么天大的秘密,“外面赌坊都开疯了!”
“赌坊?”徐文谦正在帮陆仁换药,闻言蹙起眉头,“赌什么?”
“还能赌什么?赌今科会元啊!”赵德柱搓着手,眼睛放光,“还有赌谁能进一甲,赌各省中式人数的…好家伙,盘口开得那叫一个大!听说不少公侯勋贵家的公子都偷偷派人下注呢!”
马武也瓮声道:“赔率…不一。热门的那几个,赔率低。冷门的,高得吓人。”他虽不好此道,但军旅出身,对信息有着本能的敏感。
赵德柱凑到陆仁床边,声音更低:“仁哥儿,我偷偷去打听了,你的名字也在上面!虽然不算最热的那几个,但赔率也还成!要不…咱们也凑点银子,押你一注?就当…就当讨个彩头!”他越说越兴奋,仿佛已经看到了白花花的银子流进口袋,“咱们现在虽然紧巴点,挤几两银子出来还是能的!沈闷葫芦,你说是不是?”他下意识想拉上沈默,觉得这种“算计”能让他提起点精神。
沈默只是漠然地看了他一眼,又将头转向窗外,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陆仁的脸色却沉了下来。他忍着右腕的不适,用左手撑起身体,目光锐利地看向赵德柱和马武:“胡闹!绝对不可!”
赵德柱一愣,没想到陆仁反应这么大:“仁哥儿,就几两银子,小赌怡情嘛…而且押你高中,这是好意头啊!”
“好意头?”陆仁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冷厉,“德柱,马兄,我们寒窗苦读,九死一生挤到这春闱尽头,为的是什么?眼看放榜在即,功名唾手可得(或失),此时此刻,岂能去沾染这等是非?”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道:“赌局之事,看似寻常,实则水深无比。你我即将成为天子门生,若被人知晓竟在放榜前参与科名博戏,轻则遭人耻笑,说你我心术不正,利欲熏心;重则若被有心人参上一本,说我们串联赌坊、干扰清议,甚至质疑科场公正,这刚到手的功名还要不要了?这尚未起步的前程还要不要了?”
他目光扫过赵德柱和马武,语气沉重:“几两银子事小,授人以柄、玷污清名事大!我们出身已不如那些世家子弟,行事更需如履薄冰,谨言慎行!这等落人口实之事,绝不能做!”
徐文谦也立刻附和:“陆兄所言极是!德柱,马兄,此事万万不可!此刻不知多少双眼睛在暗中盯着,我等绝不能行差踏错半步!”他深知官场倾轧的可怕,一点小小的污迹都可能被无限放大。
赵德柱被两人说得哑口无言,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讪讪地嘟囔:“我…我就是想讨个彩头…没想那么多…”
马武也凝重地点点头:“陆兄弟说得对。是某欠考虑了。”他行事更重实际利害,陆仁的分析让他立刻打消了念头。
陆仁缓和了一下语气:“我知道你们是好意。但越是关键时刻,越要沉得住气。是我们的,跑不掉;不是我们的,求也求不来。静心等待便是。”
经此一事,客栈里的气氛似乎又凝重了几分。赌坊的喧嚣仿佛一面镜子,映照出科举背后那赤裸裸的名利争夺和无数双贪婪的眼睛,让他们更清晰地意识到自己身处何等险峻的漩涡之中。
等待的日子,每一刻都如同在文火上煎熬。
终于,到了放榜的前夜。
这一夜,悦来客栈,乃至整个京城所有容纳举子的旅店、会馆,几乎无人安眠。
客栈大堂、走廊、甚至庭院里,都挤满了心神不宁的举子。无人高声谈笑,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却又仿佛能听到无数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烛火通明,映照着一张张或苍白、或潮红、或强作镇定、或难掩惶恐的脸。
有人不停地踱步,脚步凌乱;有人反复擦拭着早已一尘不染的桌椅;有人对着窗外漆黑的夜空默默祈祷;有人则呆坐在角落,眼神发直,手里无意识地攥着早已被汗水浸湿的衣角。
伙计们也都屏息静气,走路踮着脚尖,生怕惊扰了这些即将决定命运的举人老爷们。
陆仁的房间门开着一条缝,徐文谦、赵德柱、马武都聚在这里。沈默也勉强坐在桌边,面前放着一杯早已冷透的茶,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划拉着。
没有人说话。
寂静被无限放大,窗外的更漏声滴答作响,每一声都如同敲在心上。
赵德柱几次想开口打破沉默,都被徐文谦用眼神制止了。马武抱着胳膊,如同石雕般站在门口,耳朵却捕捉着外面的一切细微动静。
陆仁靠在床头,左手轻轻按着依旧隐痛的右腕,目光落在跳跃的烛火上。九天炼狱般的煎熬,昏迷醒来的虚弱,沈默的绝望,赌坊的暗潮,此刻都汇聚成一种巨大的、无声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他知道,无数匹快马正从贡院驶出,奔向京城各处,马蹄声会敲碎无数人的梦境,或者带来一步登天的狂喜。
时间,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漫长而粘稠。
突然!
远远地,从长街的尽头,似乎传来了一声极其微弱、却极其尖锐的锣响!
就像一滴冷水滴入滚油,整个客栈瞬间炸开!
所有房间的门几乎同时被打开!举子们如同潮水般涌向临街的窗户、甚至客栈大门!压抑的喘息声、急促的脚步声、桌椅被撞倒的声响瞬间打破了死寂!
“来了吗?是报喜的吗?”
“哪个方向的锣声?”
“看清楚是谁家了吗?”
喧嚣声、询问声、祈祷声交织在一起,整个客栈陷入一种极致的、沸腾般的焦虑和期盼之中。
陆仁几人也猛地站了起来,挤到窗边。赵德柱一把推开窗户,刺骨的夜风瞬间灌入,却无人感到寒冷,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死死盯着那被灯火映照得朦胧不清的街道尽头。
锣声似乎更近了些,隐约还夹杂着马蹄声和喧哗声。
金榜,即将揭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