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与鞑靼敕勒川之盟》的达成，如同一股强劲的春风，瞬间吹遍了京畿大地，继而席卷全国。消息传开，朝野上下，人心沸腾！
自英宗北狩以来（土木堡之变），大明对北虏多年积弱，边防疲于奔命，岁币阴影未散。
虽经弘治初年稍振，但如此这般以绝对强势姿态，逼迫鞑靼签订城下之盟，条款利尽归于我，实乃数十年来未有之大胜！
茶楼酒肆间，百姓们兴奋地议论着。
“听说了吗？鞑子服软了！还得交钱赎罪！”
“以后买鞑子的马匹牛羊，价钱咱大明说了算！”
“还是陆状元厉害！谈得好！看他们还敢不敢嚣张！”
朝堂之上，也是一派扬眉吐气。
弘治帝虽仍显病容，但眉宇间舒展了许多，下旨褒奖谈判有功之臣。
陆仁虽非主使，但其在谈判中“据理力争，深谋远虑”（皇帝评语），功不可没，赏赐颇丰。
协议既成，执行便提上日程。朝廷对此极为重视，深知互市管理关乎边境长久安宁。经廷推，任命了一位以干练、精明、且通晓边情着称的户部郎中为“总理宣大等处互市事务郎中”，全权负责两地互市场所的建设、管理、税收及安全监控。又从兵部、锦衣卫抽调精干人员辅佐，确保条款严格执行，杜绝任何资敌漏洞。
很快，在大同得胜堡、宣府张家口外，选定了地势开阔、利于明军监控的地点，开始兴建栅栏、市楼、仓库、巡检司。大明商贾闻风而动，组织货源， 急切地等待着开市那日的到来。边境线上，紧张的气氛逐渐被一种期待互市的躁动所取代。
然而，此刻的鞑靼王庭，气氛却截然相反。
使团快马送回的和约条款，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本就暗流汹涌的湖面，激起了滔天巨浪。达延汗巴图蒙克看着那份充斥着屈辱条件的文本，脸色铁青，几乎将牙齿咬碎。条款之苛刻，远超他的预期。
但他却无法立刻撕毁它。原因无他，后院起火！正如陆仁所预料，持续的战争失利和严冬困境，加剧了部落内部的矛盾。几个实力较强的部落，如永谢布部、鄂尔多斯部，已显露出离心倾向，甚至暗中与瓦剌等势力勾连，对他这个大汗的权威构成了严重挑战。此刻若再与大明全面开战，无异于自取灭亡。
“狡猾的明人！趁火打劫！”达延汗愤怒地咆哮，却又无可奈何。最终，在现实的压力下，他不得不捏着鼻子，默认了这份和约，先行稳住大明，以便腾出手来收拾内部叛乱的部落。他严令使团，尽快完成手续，返回草原。
使团即将北归的消息传到会同馆，大部分鞑靼使者都松了口气，归心似箭。唯独一人，却陷入了深深的矛盾和挣扎之中——三王子巴尔斯博罗特。
西山的见闻，对他造成的冲击是颠覆性的。那不再是传闻中富庶却文弱的南朝，而是一个拥有着可怕创造力、高度组织性和深邃知识的庞然大物。那轰鸣的工坊、神奇的透明玻璃、能将土地炸开的“手雷”、乃至那台喷吐白雾嘶吼作响的“钢铁巨兽”……这一切都指向一种超越弓马骑射的、更为根本的力量源泉——格物与秩序。
反观草原，部落割据，资源匮乏，生存仰赖天时，强盛时南下劫掠，衰弱时摇尾乞怜，循环往复，看不到真正的未来。一种深切的迷茫和对另一种文明模式的向往，在他心中疯狂滋长。
更有那权力的考量。他是三子，母亲出身永谢布部，虽得父亲些许喜爱，但在崇尚勇武的草原，他两位骁勇善战、母族势力更强的兄长才是汗位更天然的继承者。此次谈判的屈辱经历，反而让他窥见了一丝别样的可能：若能借助这庞然大物的力量，学到其强大的精髓，是否能在未来的权力格局中，为自己增添一枚足以压垮对手的沉重砝码？
留下！必须留下！这个念头一旦生出，便如野草般疯长。
就在使团收拾行装，准备次日北返的前夜，巴尔斯博罗特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他避开副使阿鲁秃的耳目，通过鸿胪寺官员，紧急求见陆仁。
陆仁在值房接见了他。烛光下，巴尔斯博罗特神色坚定，用略显生硬但足够清晰的汉语，开门见山：
“陆大人，我不回去了。”
陆仁眉梢微挑，并未立刻回应，静待下文。
巴尔斯博罗特深吸一口气，继续道：“王庭之事，大人想必已知。我回去，于事无补，或许还会成为父亲与兄长们泄愤的对象。更重要的是……”他眼中闪烁着炽热的光芒，“我在西山看到了未来。草原不能永远活在抢掠与被征伐的循环里。我想留下来，学习！学习格物之学，学习如何让部民吃饱穿暖，学习如何建造坚固的城池，学习……如何像大明一样强大！”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带着一丝孤注一掷的意味：“我知道，我是鞑靼王子，大人必然防备于我。但我以长生天起誓，我绝无恶意！我只想为我的部落，寻一条活路，一条不同的路。若…若将来我能有所作为，必不忘大人今日之情，愿永为大明治下藩篱，和平共处！”
他的话半真半假，既有真诚的向往，也毫不掩饰权力的算计。但这反而让陆仁觉得更真实。
陆仁沉默地看着他，心中飞速盘算。一个主动送上门来的鞑靼质子？一个对大明文明心怀向往、且有权力欲望的王子？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战略棋子！
风险极大。此人绝非善类，聪明且有野心，若纵虎归山，后患无穷。但收益也极高。若能将其“改造”，灌输以华变夷的思想，培养其对大明的认同甚至依赖，将来若真能扶持其登上汗位，一个亲明、慕明、甚至试图模仿大明模式进行改革的鞑靼首领，对北方边境的稳定将产生不可估量的积极影响。长远来看，甚至可能为最终的民族融合与疆域稳固奠定基础。
“王子殿下，可知留下意味着什么？”陆仁缓缓开口，“意味着你将成为事实上的人质。你的行动将受到严密监控。你所能接触到的，也绝不会是我大明的核心机密。”
“我明白！”巴尔斯博罗特急切道，“我愿意接受任何监管！我只求一个学习的机会！”
陆仁沉吟良久，终于道：“此事，非我所能决断。需禀明陛下。但……”他话锋一转，“若陛下允准，殿下需遵守几条铁律：一，安分守己，不得打探军国机密。二，所学所闻，需经核准。三，未经允许，不得与外界尤其是北来之人随意接触。四，需定期向鸿胪寺陈述心得。若能答应，陆某或可代为陈情。”
“我答应！一切听从大人安排！”巴尔斯博罗特毫不犹豫地应下。
次日，陆仁紧急入宫，密奏弘治帝。
他将巴尔斯博罗特的请求、其心态分析、以及其中蕴含的巨大战略机遇和风险，和盘托出。
“陛下，此子野心勃勃，绝非甘于人下之辈。其留京之意，一在避祸，二在借势，三在偷师。然，正因其有野心，方可利用。”陆仁冷静剖析，“将其置于眼皮之下，严加监管，潜移默化，以华变夷。若其真能习得我朝文明精髓，产生认同，将来或可在鞑靼内部形成一股亲明势力。即便其包藏祸心，我等亦能洞若观火，随时可制。此乃……千金买马骨，亦可视为一项长远羁縻之投资。纵其不成，不过费些钱粮看管一质子；若其有成，或可收奇效于数十年之后。”
弘治帝听后，沉思许久。此事确实风险与机遇并存。最终，他对陆仁的洞察力和掌控力给予了信任：“既如此，便依卿之所奏。此人便交由卿看管引导。务必谨慎，既要示之以恩，使其归心，亦要严加防范，不可使其窥得虚实。若其真有异动……卿当知如何处置。”话语中带着一丝冰冷的杀意。
“臣，明白！”陆仁郑重领命。
于是，鞑靼使团北归之日，三王子巴尔斯博罗特“因感染风寒，需在京调养”为由，暂留会同馆。阿鲁秃虽觉蹊跷，但归心似箭，且得了巴尔斯博罗特一些“代为向父汗解释”的承诺和礼物，也未深究，带着复杂的心情率队离去。
很快，巴尔斯博罗特被秘密转移至西山一处僻静而守卫森严的院落，开始了他的“留学生涯”。陆仁为他制定了严格的学习计划：上午学习汉话汉字、儒家经典（进行思想熏陶），下午方可有限度地参观某些非核心工坊、聆听格物学院的基础课程（如算学、几何、农学入门），且有“伴读”（实为监视）随时陪同。
巴尔斯博罗特如饥似渴地投入学习，表现得异常顺从和勤奋。他知道，这是他改变命运的唯一机会。
陆仁站在格物院的高处，望着那座特殊院落的方向，目光深邃。他知道，这是一步险棋，也是一着妙棋。一颗带着大明印记的种子，已被强行播撒在草原继承人的心田。能否生根发芽，长成羁縻北疆的参天大树，需要时间、耐心，以及高超的掌控艺术。
北方的棋局，因这位王子的留下，又添了无数变数和可能。
而陆仁，正是这盘大棋的执子者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