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作台前的转椅发出轻微的吱呀声，花白头发的男人完全转过身来。房间内老式服务器散热风扇的低沉嗡鸣，成了背景里唯一的声音。他的脸在屏幕幽幽蓝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苍白和疲惫，皱纹如同干涸河床的裂痕，深深刻在额头和眼角。但那双眼睛，尽管布满血丝，却像经过打磨的燧石，锐利、警惕，深处藏着一丝几乎被耗尽的悲悯。
林枫紧握着钢筋，身体因剧痛和紧张而微微颤抖，但眼神同样冰冷如铁，毫不退缩地迎上对方的目光。空气凝固了几秒，充满了无声的试探和衡量。
“马库斯……”林枫沙哑地开口，不是询问，而是确认。这个陌生的面孔，却知道马库斯，并预料到他的到来。
男人缓缓点头，动作有些僵硬，仿佛关节生了锈。“你可以叫我老陈。”他的声音低沉，带着长期缺乏睡眠的沙哑，“马库斯……是我的学生。”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痛楚，“也是我的联络人。”
联络人？林枫心中一震。老陈也是潜伏者？属于哪个组织？宋茜那边的？还是另一股势力？
“他怎么样了？”老陈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希冀，但更多的是一种已然知晓答案的沉重。
“凶多吉少。”林枫言简意赅，将马库斯录音笔里最后中断的情形描述了一下。他没有透露具体内容，保持着必要的警惕。
老陈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那抹悲悯被更深沉的决绝取代。“他完成了他的使命……把你指引到了这里。”他指了指周围这些嗡嗡作响的老旧机器，“这里是‘基石’系统最早的数据备份中心之一，代号‘坟场’。大部分数据已经迁移到新系统，这里几乎被遗忘了，监控也最薄弱。我是这里的……‘守墓人’。”
他站起身，动作略显蹒跚，走向一排机柜，打开其中一个，里面不是服务器，而是一个隐藏的小型储物空间，放着水、压缩食物、简易医疗包，甚至还有几套干净的工装。“你看样子需要这个。”他拿出医疗包，递给林枫。
林枫没有立刻去接，警惕地问：“为什么帮我？”
老陈苦笑一下，笑容里满是沧桑：“因为我和马库斯一样，不想看到建筑师那个疯子彻底毁掉这里，毁掉那些被当成实验品的人。伊莲娜……安娜……还有更多你不知道的人。”他看向林枫，“而且，你是‘钥匙’，但你不是他们的‘钥匙’。你是变量，是唯一可能打破这个僵局的人。”
林枫沉默地接过医疗包，靠在冰冷的机柜上，开始处理腿伤。消毒、重新固定夹板，剧烈的疼痛让他额头冷汗直冒，但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吭。老陈在一旁默默地看着，递给他一瓶水和一些食物。
“时间不多了，”林枫一边吞咽着干硬的食物，一边急促地说，“阿纳托利说‘整合’实验提前到今晚。我必须去‘相容体池’，找到安娜。”
老陈脸色凝重地点头：“我知道。建筑师已经全面戒备，核心区域的守卫增加了三倍，还有那些‘清道夫’也在活跃。”他走到主控台前，敲打键盘，调出一些模糊的、似乎经过篡改的监控画面和结构图。“‘坟场’的终端权限很低，但能窥探到一些边缘信息。通往核心区的常规路径已经行不通了。”
“阿纳托利提到b7仓库区有个秘密入口，连通旧数据井，是监控薄弱点。”林枫提醒道。
“这里就是旧数据井的底层。”老陈指了指脚下，“但向上的通道大部分已被封死或处于严密监控下。建筑师不是傻子，他知道这些历史遗留的漏洞。”他切换屏幕，显示出一张复杂的、层层叠叠的管道和电缆铺设图，“不过，有一条路，或许可行。一条几乎被遗忘的、早期铺设高压电缆和冷却管的垂直维护竖井，直接穿过b6层，出口在b5层一个废弃的水力发电调节阀室旁边。那个阀室，离‘相容体池’的二级循环泵站只有一墙之隔。”
林枫眼睛一亮：“怎么进去？”
“竖井入口就在这个房间后面，一个伪装成配电箱的暗门。”老陈指向房间角落一个不起眼的金属箱，“但问题在于，竖井内部有高压电弧防护网，定期激活，而且内部空间狭窄，攀爬极其困难。更重要的是，阀室出口的门，是从外面锁死的，需要内部有人接应，或者……有足够的爆破物。”
困难重重。高压电，攀爬，锁死的门。林枫的心沉了下去。
“防护网有规律吗？”他问，不肯放弃任何可能。
“有。基于老旧的定时器，每十分钟激活两分钟。但时间点不固定，是随机算法，为了防范潜入。”老陈调出另一个界面，显示着杂乱的电涌波形图，“我无法精确预测，只能大致估算周期。攀爬工具……”他走到储物柜，拿出两副老旧的、皮带都有些皲裂的攀爬安全带和一组U形岩塞，“只有这些古董。至于门……”他叹了口气，“我无能为力。除非你能在里面找到办法。”
林枫看着那简陋的装备和未知的电弧网，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这几乎是一条九死一生的路。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你完全可以自己躲在这里。”林枫直视老陈。
老陈迎着他的目光，平静地说：“我老了，跑不动了。而且，我的任务就是守在这里，维持这个‘坟场’的微弱存在，为可能到来的‘后来者’提供一点帮助。马库斯选择了你，我相信他的判断。”他顿了顿，声音更低，“而且……我女儿……她曾经也是‘相容体’……编号11……三年前，‘整合’实验失败……”他没有说下去，但眼中的痛苦说明了一切。
林枫明白了。这也是一位父亲绝望的抗争。
没有时间犹豫了。每耽搁一秒，安娜的危险就增加一分。
“把结构图和电弧周期估算给我。”林枫果断地说，开始检查那套破旧的攀爬装备。
老陈迅速将资料打印到一张防水耐磨的图纸上，标注了关键节点和估算的时间窗口。“小心，‘清道夫’的巡逻路线也可能经过阀室附近。它们……没有理智，只有杀戮程序。”
林枫将图纸塞进口袋，穿好安全带，将岩塞挂在腰间。他看向那扇伪装成配电箱的暗门，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肺里所有的犹豫和恐惧都挤压出去。
“如果我失败了，”林枫说，“或者如果你这里暴露了……”
老陈摆摆手，脸上露出一丝看透一切的淡然：“不用担心我。这个‘坟场’有自己的……最终协议。如果真有那一刻，我会带走该带走的，不会给建筑师留下任何东西。”他指了指操作台下一个不起眼的、带有红色保护盖的按钮。
林枫点了点头，不再多说。他走到暗门前，按照老陈的指示，拧开一个伪装螺丝，用力一拉，沉重的金属门向内打开，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向上延伸的黑暗洞口。一股带着臭氧和金属热量的风从上方吹下。
他最后看了一眼老陈，那个孤独的“守墓人”已经坐回操作台前，背影佝偻而坚定。
林枫转身，钻入了竖井的黑暗之中。
竖井内一片漆黑，只有头顶极高处似乎有一点点微光。井壁是粗糙的混凝土，布满了粗大的电缆和管道。他戴上一副老陈给的、电量微弱的老旧头灯，光柱在黑暗中摇曳。
他找到第一个可供固定的点，将岩塞卡入缝隙，挂上安全绳，开始向上攀爬。每上升一步，右腿都传来撕裂般的痛楚，他几乎完全依靠手臂和核心力量。汗水很快浸透了衣服，滴落在下方的黑暗中。
爬了大约两层楼的高度，突然，头顶传来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越来越响的“嗡嗡”声，同时空气中弥漫开一股强烈的臭氧味！
高压电弧防护网要激活了！
林枫头皮发麻，根据老陈的估算，这个时间点不对！提前了！他疯狂地环顾四周，在侧上方约两米处，有一小段横向延伸的、较粗的冷却管道，或许能暂时躲避！
他拼命向上爬，手指抠进混凝土的缝隙，鲜血淋漓。就在他勉强将身体蜷缩到管道下方的狭窄空间时，一道刺眼的蓝白色电弧如同毒蛇般，在他刚才所在的位置猛然闪过，发出噼里啪啦的爆响！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
好险！他紧贴着冰冷的管道，心脏狂跳。电弧持续了将近两分钟，才渐渐熄灭，周围重新陷入黑暗，只剩下嗡嗡的余音。
不能停留。他继续向上。竖井仿佛没有尽头。疼痛、疲惫、对电弧再次激活的恐惧，不断折磨着他的神经。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看到了上方一个圆形的、被网格盖板封住的出口。出口旁边有一个小小的金属平台。这就是阀室的出口！
他奋力爬上台子，检查盖板。盖板是从外面锁死的，一把厚重的挂锁穿过插销。他用力推了推，纹丝不动。
果然被锁死了。
他仔细查看锁具和周围的结构。挂锁很结实，硬撬几乎不可能。插销焊接在盖板上，也很牢固。但是，固定插销的合页部分，似乎因为常年潮湿，锈蚀比较严重。
他拿出那根磨尖的钢筋，将尖端插入合页的缝隙，用尽全身力气，配合身体的重力，猛地一撬！
“嘎吱”刺耳的金属撕裂声在狭窄空间内回荡！一个合页的焊点被他硬生生撬开了！
有希望！他如法炮制，对付另一个合页。汗水模糊了视线，肌肉因为过度用力而痉挛。终于，在一声更响的断裂声后，整个插销连同部分盖板，被他从合页上撕扯了下来！
盖板松开了一道缝隙！足够他挤出去了！
他心中狂喜，正要推开盖板，突然
一阵沉重、僵硬、伴随着轻微液压系统嘶鸣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正朝着阀室的方向走来！
是“清道夫”！
林枫的动作瞬间僵住，全身血液仿佛凝固。他轻轻将盖板恢复原状，只留下一丝极细的缝隙，屏住呼吸，透过缝隙向外窥视。
阀室外是一个昏暗的、布满巨大管道和阀门的空间。一个约两米高、人形轮廓、但动作极其不自然的“东西”，正迈着机械而精准的步伐，沿着固定的巡逻路线走过。它的外壳是暗哑的金属色，头部没有明显的五官，只有一个不断扫描着红光的传感器。手臂末端不是手，而是可旋转的、带有尖锐探针和某种喷射口的装置。
这就是“清道夫”！马库斯和阿纳托利警告过的、没有痛觉的杀戮机器！
它似乎在阀门前停顿了一下，传感器红光扫过门锁，停留了几秒，然后继续向前走去，脚步声渐渐远去。
林枫等了足足一分钟，确认脚步声消失，才小心翼翼地推开盖板，钻了出来，迅速隐藏在一条粗大管道的阴影里。
他成功了！进入了b5层！相容体池就在附近！
但“清道夫”的巡逻，像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了他的头顶。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将更加危险。
他靠在冰冷的管道上，调整着呼吸，目光扫过这个充满工业噪音和阴影的空间，寻找着通往二级循环泵站的路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