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浓稠得化不开。黑色的豪华轿车无声地滑行在通往“迷醉之夜”的专用通道上,像一尾游弋在深海的怪鱼。车窗外的霓虹流光被特制的深色窗膜过滤得昏暗模糊,如同隔着一层血雾观看这个喧嚣的世界。
车内,陆晓龙靠在后座,闭目凝神。崭新的黑色龙纹战袍紧贴着他精悍的身躯,额角那道暗红色的痂痕在窗外忽明忽暗的光线下若隐若现。左膝处传来的、经由护具削弱后依旧清晰的酸胀刺痛,以及右肩胛骨深处那熟悉的撕裂感,如同最忠实的闹钟,时刻提醒着他身体的真实状况。这不仅是连日来残酷训练和旧伤叠加的后果,更是他强行压榨潜能后,身体发出的严厉警告。
车内除了他,只有前排沉默如石的司机和副驾驶座上的一名黑衣人。引擎低沉的轰鸣和空调细微的风声是这狭小空间内唯一的声响,压抑得令人窒息。
陆晓龙的内心,却远比他表面看起来的平静要汹涌得多。脑海中,阎罗那志在必得、隐含威胁的笑容,刀疤冰冷审视的眼神,颂帕凶戾残暴的战书影像,以及母亲躺在病床上苍白虚弱的面容……这些画面如同破碎的胶片,疯狂地旋转、交织、碰撞。但最终,所有这些杂念,都被一股更加庞大、更加冰冷的意志强行镇压、碾碎。
那是属于“龙牙”的意志,是历经枪林弹雨、在尸山血海中淬炼出的,对自身信念近乎偏执的坚守,以及对一切强权胁迫、不公交易的天然排斥与不屈。
打假拳?
出卖用血汗换来的胜利?
用一场精心编排的失败,去换取那沾满屈辱、散发着腐臭味的金钱?
绝无可能。
从他踏入军营,手握钢枪的那一刻起,他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对自己的职责、对手中的武器、对自身的尊严负责。他的拳头,是用来摧毁敌人、守护信念、扞卫荣耀的,不是用来配合权贵演出的道具,更不是可以随意标价出售的商品。这无关金钱多寡,无关处境险恶,这是刻在他骨血里的原则,是他之所以为“陆晓龙”的基石,是他即便坠入深渊也不能丢弃的最后脊梁。
阎罗可以用黑洞洞的枪口指着他,可以用卧病在床的母亲威胁他,可以抛出足以让任何人动摇的巨额诱惑。这些确实能让他暂时低下头,签下那份屈辱的协议。但那不过是猛虎狩猎前无奈的蛰伏,是形势所迫下的权宜之计。
他的脊梁,从未真正弯曲,只是在积蓄着粉碎一切枷锁的力量。
轿车最终驶入了“迷醉之夜”那更加隐蔽、守卫也愈发森严的地下专用通道。与往常相比,今晚这里的气氛凝重得如同铁块,通道两旁站满了穿着统一黑色西装、眼神锐利如鹰隼的守卫,他们腰间鼓鼓囊囊,显然携带了武器。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硝烟味与山雨欲来的紧张感,仿佛一点火星就能引爆整个空间。
车子在地下三层的专用停车区稳稳停住。黑衣人率先下车,动作机械地拉开车门。
“陆先生,请。”
陆晓龙缓缓睁开眼,眼底一片清明澄澈,没有任何临战前的紧张、惶恐,或是被巨大压力扭曲的狰狞。他深吸一口这混合着轮胎橡胶、机油和冰冷杀气的空气,强忍着左膝传来的尖锐刺痛,沉稳地迈步下车。
脚踏实地的瞬间,一股熟悉而又令人作呕的、独属于地下拳场的混合气味扑面而来——浓烈的消毒水也掩盖不住的血腥味、成千上万人汇聚的汗臭味、以及某种对暴力与死亡原始渴望的狂热气息。远处,如同海啸般层层叠叠、震耳欲聋的喧嚣声浪隐隐传来,那是被欲望和金钱驱使的观众们汇聚而成的疯狂。
他被黑衣人引领着,穿过一条更加私密、直通核心休息室的通道。这里的墙壁似乎都加装了厚重的隔音材料,但依旧无法完全阻隔外面那越来越清晰、如同万千野兽咆哮般的呼喊声。
“黑龙!黑龙!黑龙!”
其中,呼喊他代号的声音尤为清晰响亮,充满了狂热的、近乎病态的期待,也夹杂着倾注了重注的赌徒们的嘶吼。
休息室比之前任何一次使用的都要宽敞奢华,昂贵的真皮沙发,光可鉴人的大理石茶几,甚至还有一个配备齐全的小型吧台。墙壁上巨大的液晶屏幕,正实时播放着主赛场沸腾的画面——人山人海,灯光璀璨迷离,巨大的八角笼擂台如同远古的角斗场般矗立在中央,散发着冰冷而残酷的金属光泽。
然而,休息室里并非空无一人。
阎罗赫然在座。他今天换上了一身剪裁极其合体、面料昂贵的深蓝色西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油光锃亮,正悠闲地翘着二郎腿,坐在主位的沙发上,手里端着一杯琥珀色的威士忌,冰块在杯中轻轻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刀疤如同最忠诚的影子,面无表情地站在他身后半步的位置,眼神一如既往的冰冷锐利,像两把淬毒的匕首。
除了他们,还有一个让陆晓龙瞳孔微不可察收缩了一下的身影——颂帕的经理人,一个穿着花哨夏威夷衫、脖子上挂着粗重金链子、肤色黝黑油亮的瘦小泰国人。他正满脸堆着谄媚而虚伪的笑容,用带着浓重泰式口音的英语,与阎罗热络地交谈着,眼神中却不时闪过狡黠与阴险。
看到陆晓龙进来,房间内所有的目光瞬间如同探照灯般,齐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几分。
阎罗的脸上立刻切换成那种恰到好处的、带着“关怀”意味的笑容,仿佛一位真正关心麾下拳手的老板:“晓龙来了,感觉怎么样?状态调整得如何?”他的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陆晓龙的身体,尤其是在他行动间依旧能看出的、左腿那细微的不自然停顿上停留了一瞬。
那名泰国经理人也立刻站起身,操着生硬蹩脚的中文,皮笑肉不笑地说道:“陆先生,久仰大名!颂帕先生让我代他向您问好,他很期待今晚与您的……‘切磋’。”他将“切磋”两个字咬得特别重,拖长了音调,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与一种看待将死之人的怜悯。
陆晓龙直接无视了那个聒噪的泰国人,他的目光平静地迎上阎罗那双看似温和、实则深不见底的眼睛,声音稳定听不出丝毫波澜:“准备好了。”
阎罗满意地点点头,放下手中的酒杯,站起身,走到陆晓龙面前。他如同一个真正关心队员的教练般,伸手拍了拍陆晓龙没有受伤的左肩(刻意避开了右肩),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亲昵与掌控感。
“放松点,晓龙。”阎罗的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种推心置腹般的语气,但目光却锐利如刀,牢牢锁定陆晓龙的双眼,“记住我们之前的‘约定’。”他刻意加重了“约定”二字,每一个音节都充满了意味深长的压力,“只要一切按照计划来,顺顺利利,我保证,一切都会得到最圆满的解决。你母亲的‘安全’,我也会确保万无一失。”
他这是在做最后一次确认,也是在施加最后一道、也是最沉重的一道枷锁。话语中的威胁,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陆晓龙的脖颈。
旁边的泰国经理人显然对这场交易心知肚明,闻言立刻嘿嘿笑了两声,阴阳怪气地插嘴道:“阎老板放心,我们颂帕先生最有‘分寸’,一定会配合好,让这场比赛‘精彩纷呈’,保证让各位老板看得开心,看得满意!”这话语里的暗示,几乎已经毫不遮掩,将一场本该血腥残酷的生死搏杀,形容成了一场可以随意操控、按剧本演出的闹剧。
陆晓龙看着阎罗那看似温和实则冰冷的眼睛,又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旁边那谄媚而阴险的泰国经理人,心中那股被强行压制出的怒火与屈辱再次蠢蠢欲动,几乎要冲破他理智的堤坝。这些高高在上的人,在谈笑风生、推杯换盏之间,就已经轻描淡写地决定了一场战斗的“结果”,将他视为可以随意摆布、用完即弃的棋子,将战士的尊严和擂台的残酷当作他们牟取利益的工具。
他沉默着,紧抿着嘴唇,没有回应阎罗那带着赤裸裸威胁的“提醒”,也没有接泰国经理人那充满侮辱性的话茬。这份沉默,在阎罗看来,或许是被巨大压力和现实困境压迫下的顺从,或许是无言的反抗,但无论如何,箭已上弦,容不得他反悔。
就在这时,休息室的门被轻轻推开,一名穿着赛事组委会制服的工作人员探头进来,脸上带着恭敬而紧张的神色,说道:“阎先生,颂帕先生那边已经准备入场了。陆先生这边也差不多该做最后的准备了。”
阎罗点了点头,对陆晓龙投去最后一道充满压迫感的目光,语气带着一种最终宣判般的意味:“去吧,晓龙。全场观众都在等着你呢。记住,演好你的角色。”他将“角色”两个字咬得格外清晰。
那名泰国经理人也立刻用他那令人厌恶的腔调补充道,语气充满了幸灾乐祸:“陆先生,擂台上可要小心点哦,我们颂帕先生的拳头,可是不长眼睛的,万一‘不小心’下手重了,哈哈!”
陆晓龙深深地看了阎罗一眼,那眼神平静得近乎诡异,如同暴风雨前最后的海平面,让阎罗心中那丝若有若无的不安再次悄然扩散,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脱离他精心布置的棋盘。
但他随即压下这丝不适,只当是陆晓龙临战前正常的紧张与挣扎。蝼蚁的反抗,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毫无意义。
陆晓龙不再停留,猛地转身,在工作人员的引领下,向着那条通往选手入场的、昏暗而充满未知的通道走去。
通道并不长,但每一步迈出,左腿传来的刺痛都如同针扎,清晰地提醒着他身体的极限和即将面对的残酷。他的背影在通道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挺拔,步伐沉稳,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一往无前的决绝。
身后,休息室内,阎罗微微皱起了眉头,不知为何,心中那丝不安如同滴入清水的墨汁,正在缓缓扩散。
而陆晓龙,则迎着通道尽头那逐渐增强、如同地狱入口传来的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声,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向那座决定他命运、也即将见证他最终选择的八角笼。
那里,将是他践行“兵王的拒绝”的最终战场。
通道内的光线昏暗,将陆晓龙的身影拉得很长。空气中弥漫着从主赛场渗透过来的、混合着汗水、烟草和狂热情绪的躁动气息,与通道本身的阴冷形成诡异对比。他距离那扇通往擂台的厚重隔音门只有十步之遥,门上那个猩红的“ExIt”标识,像一只充血的眼睛注视着他。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冰凉门把的瞬间——
“陆先生!”
一声刻意压低的呼唤从身后传来,带着不容错辨的急促。
陆晓龙的脚步顿住,悬在半空的手缓缓收回,垂至身侧。他没有回头,只是微微侧过脸,用眼角的余光扫向声音来源。
来人是阎罗的心腹之一,绰号“黑蛇”的男人。他身材精干,眼神阴鸷,此刻脸上却带着一丝与身份不符的紧张,快步走到陆晓龙身边,几乎要贴上来。
“阎先生最后交代,”黑蛇的声音压得极低,语速快得像是在背诵,“颂帕开局会非常凶,你要撑住场面,但不能真的反击。第二回合,记住,是第二回合刚开始一分钟左右,你必须‘意外’地被他低扫踢中左膝旧伤,动作要逼真,然后倒地。裁判读秒,你挣扎到八再起来,但之后……只能被动防守,直到裁判终止比赛。”
他一边说,一边死死盯着陆晓龙的脸,试图从上面找出任何一丝犹豫或反抗的迹象。通道尽头传来的欢呼声浪一阵高过一阵,更衬得此地的寂静近乎窒息。
“这是最终指令,”黑蛇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加重语气,“阎先生说了,只要你按计划完成,之前承诺的一切,包括你母亲那边,都会安排得妥妥当当。若是出了半点差错……”他没有说完,但那双眼睛里闪烁的寒光,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威胁。
陆晓龙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对方只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只有那双垂在身侧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几秒钟的沉默,在黑蛇感觉几乎要耗尽所有耐心时,陆晓龙缓缓地、完全地转过身来。
昏暗的光线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侧脸,额角那道痂痕颜色深暗。他的目光平静地落在黑蛇脸上,那眼神太过平静,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深不见底,反而让黑蛇心头莫名一悸。
“说完了?”陆晓龙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冰冷的质感。
黑蛇一愣,下意识地点点头。
陆晓龙的目光从他脸上移开,仿佛只是确认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重新转向那扇隔音门,脚步没有丝毫迟疑,再次向前迈去。
“你……”黑蛇被他这完全无视的态度激怒了,同时也感到一阵强烈的不安,他猛地踏前一步,几乎要抓住陆晓龙的手臂,“陆晓龙!你他妈到底听明白没有?!这不是在跟你商量!阎先生的命令……”
他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陆晓龙再次停下了脚步,并且第二次转过身。这一次,他的眼神不再平静,而是如同骤然出鞘的军刀,锐利、冰冷,带着一种实质般的压迫感,瞬间刺穿了黑蛇试图维持的强势。
“命令?”陆晓龙重复着这两个字,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充满讥诮的弧度,“谁的命令?”
黑蛇被他问得窒住,张了张嘴,竟一时说不出话。
“回去告诉阎罗。”陆晓龙不再看他,目光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墙壁,落在了某个虚无的点上,声音不大,却一字一句,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清晰地回荡在狭窄的通道里:
“我陆晓龙的拳头,有自己的意志。”
“它只为击倒对手而挥。”
“不为任何人演戏。”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再没有丝毫停留,猛地伸手,“哐”一声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隔音门!
“轰——!!!”
如同海堤崩溃,积压已久的声浪、炫目的灯光、疯狂舞动的光影和无数扭曲呐喊的面孔,化作一股混乱而狂暴的洪流,瞬间将他吞没!
他站在通道口,身影在巨大的赛场和沸腾的观众映衬下,显得孤绝而挺拔。正对面,另一条通道口,颂帕那如同铁塔般的身影也赫然出现,对方投来的目光充满了赤裸裸的暴戾与轻蔑,如同在看一只待宰的羔羊。
全场灯光骤暗,只余两道惨白的追光灯,如同舞台剧的定点光,死死钉在两人身上。
主持人歇斯底里的呐喊通过音响炸开:“……另一边!是缔造了三十场不败神话的东方之龙——黑——龙——陆!晓!龙——!”
“黑龙!干掉他!”
“让他见识见识华夏功夫!”
支持他的声浪同样汹涌。
陆晓龙对这一切置若罔闻。他的头颅微微昂起,视线如同淬火的利箭,穿越汹涌的人潮和迷离的光线,精准地射向二楼那个被单向玻璃包裹的、象征着权力与掌控的VIp包厢。
玻璃之后,阎罗必然端坐。
陆晓龙仿佛能穿透那层阻碍,“看”到那张瞬间阴沉如水的脸,以及眼中翻腾的震惊与被忤逆后汹涌的杀机。他甚至能“感觉”到站在阎罗身侧,刀疤那骤然绷紧的身体和难以置信的眼神,以及那个泰国经理人脸上浮现的错愕与阴险笑意。
在全场目光的聚焦下,在命运天平即将倾斜的这一刻,陆晓龙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燃烧着冰冷而决绝的火焰。
然后,他做了一个极其短暂却石破天惊的动作——
抬起右手,食指笔直地点向二楼包厢的方向,随即收回,指尖在自己心脏的位置,重重一叩!
没有言语,动作快如闪电,却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量!
那不是挑衅,是宣告!
是用生命发出的、最直白、最不容曲解的战书!
“哗——!”
现场瞬间爆发出更大的声浪,夹杂着惊呼、不解和更加狂热的呐喊!
二楼包厢内,“嘭!”一声闷响,阎罗手中的纯金打火机被狠狠砸在名贵的地毯上。他的脸色铁青,胸膛起伏,眼中最后一丝伪装的平静彻底碎裂,只剩下滔天的怒火。“好!很好!!”他几乎是咬着牙挤出这句话,“既然他自寻死路,那就成全他!”
刀疤脸色苍白,立刻拿起对讲机,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老板令……计划变更……不惜代价……”
而通道口,陆晓龙在做完那个动作之后,已然收回所有外放的情绪。他不再看向包厢,目光平静地投向不远处那闪烁着幽冷金属光泽的擂台区域(尚未进入笼中)。
他迈开脚步,左腿的刺痛依旧,步伐却沉稳如山岳,一步步,走向那片即将被鲜血与意志浸染的战场。
兵王的拒绝,无声,却震耳欲聋。
戏码已撕碎。
此刻起,唯有真实不虚的死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