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游川被耳边持续不断的柴油发电机轰鸣声硬生生拽出梦境,像被人照着头顶砸了一闷棍。他挣扎着从睡袋里探出脑袋,眼皮重得像灌了铅。
“哈——啊——呃呃呃……”
一个长长的哈欠扭曲成了古怪的呻吟。他试图站起身,双脚却像踩在棉花上,踉跄几步,脚下不知踢到了什么硬物,“嘎嘣”一声闷响,整个人结结实实摔倒在地,撞散了一地的扳手和螺丝。
“哎哟!嘶——”
他压着嗓子痛呼,揉着瞬间青紫的小腿和磕到的额头,龇牙咧嘴。维修车间的地面冰冷坚硬,散落的工具更像是一场预谋已久的埋伏。
昨晚的梦境光怪陆离,几乎把他一个多月来的紧绷神经和复仇后的精神宣泄全须全尾地重演了一遍,从“南天门砍到老西门”都不足以形容其酣(疲)畅(惫)淋(至)漓(极)。再加上长途跋涉撤回根据地,身体早已透支。
可大脑却异常亢奋。闭上眼,白天的画面就如走马灯般循环播放:杜公子扭曲的脸,李文强瘫倒的躯干,徐梅梅空中转体砸向楼梯的脆响……每一个画面都让他在半睡半醒间嘴角失控上扬。
更重磅的是,他终于成了百万富翁!财富自由!这种极度刺激混杂着巨大疲惫,把他反复煎烤,直到精神力彻底烧干,才终于坠入深不见底的黑甜乡。
这一跤倒是摔醒了几分。他龇牙咧嘴地避开地上的“陷阱”,摸索到工作台边,摸到了冰凉的手机。
屏幕亮起。
12:37
“嘶…都这个点了…”
游川甩了甩昏沉的头,放下手机,熟练地启动电脑,连接加密wiFi。浏览器自动跳转到他设置的新闻聚合页面。
他眉头微微挑起。
昨晚还高居热搜榜首的“广宇大楼喋血”事件,现在已经掉到了榜三。
“呵…”
他鼻腔里漏出一丝轻笑,心里那点残存的紧张又松懈了几分,
“这热度降得比我想的快啊…警察叔叔们,排查进度可得加把劲儿了。”
他完全能想象现在的广宇大楼是何等光景。警方定然拉起了封锁线,技术人员穿着鞋套,拿着小刷子和勘验灯,恨不得把每一寸地皮都刮下来化验,寻找那个“幽灵维修工”遗漏下的一丝一毫生物痕迹——一根头发,一粒皮屑,甚至一丝汗渍。
可惜。
游川嘴角撇了一下。他们注定徒劳无功。现场但凡可能残留dNA的地方,都被他精心处理过。那身扔掉的维修服?上面的dNA早被那罐“生化武器”级的粪臭素污染得亲妈都认不出来。
这条最直接的侦查路径,从起点就被他彻底堵死。
他又点开关于自己的新闻评论区,手指快速滑动。
“英雄!”、“为民除害!”、“打响了反抗职场pUA和资本压榨的第一枪!”……诸如此类的赞美几乎刷屏。
当然,也少不了几个阴阳怪气的猜测:“演戏吧?”
“背后肯定有阴谋!”
“想红想疯了?”
游川对此嗤之以鼻。人红是非多,黑子为了蹭流量啥话都敢说,习惯了。他关掉网页,顺手开了两个午餐肉罐头,狼吞虎咽地解决了早午饭。
接下来,才是正菜。
他深呼吸一次,手指在键盘上跳跃,经由多重跳板和后门,再次潜入那片无法之地的暗网。登录,验证,查看余额。
那一长串比特币余额映入眼帘时,游川感觉自己的心脏狠狠撞了下胸腔,嘴角根本压制不住,几乎要咧到耳根。
财富自由!
他舒服地向后靠在椅背上,双手抱头,仰望着车间锈迹斑斑的顶棚,已经开始畅想起未来。
先出去狠狠搓一顿顶级和牛+帝王蟹,犒劳犒劳这一个多月啃罐头、睡地板的自己!然后立马订票,带着老爸老妈周游世界,好好补偿他们!工作?去他妈的工作!有了这笔钱,完全可以彻底“消失”几年,等风头过去,世间早无“广宇案维修工”,只有携巨款归国的隐形富豪游川!
完美。
“赶紧先给老妈报个平安!”他兴致高昂地抄起手机,手指翻飞找到家里的号码,正要按下拨号键——
“年轻人,做的不错啊。”
一个低沉、略带磁性,且无比清晰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他耳边响起,甚至盖过了发电机的轰鸣。
游川的动作瞬间僵住,大拇指悬在拨号键上方一毫米处。
幻觉?
他猛地抬眼,警觉地环顾四周。破烂的机械设备,堆积的零件箱,油腻的工具台…安静得只剩下发电机的吵闹。车间空旷,绝无藏人之地。
他在这里生活了快两个月,一砖一瓦都熟悉,别说人,连只老鼠都没见过。
灵异事件?——唯物主义青年游川坚决不信这个。如果真有啥不干净的东西,早在他住进来的第一晚就该冒头了,何必等到现在他大仇得报、巨款到手的人生巅峰时刻?
除非…这鬼也贪财?想杀人越货,私吞他的两百万比特币?
可就算要贪,也得确保这比特币能在阴间流通吧?跟美元得来华国换成人民币一个道理不是?
想到这,游川嗤笑一声,重新懒洋洋地翘起二郎腿,调侃道:“自己吓~自~己~搁这儿演《聊斋》呢?”
“不用怀疑了,年轻人,我确实真实存在。”
那个声音再次响起,语气平稳笃定,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赞许?
“我操!”
游川这下是真炸毛了!就像坐着的那张破工学椅瞬间通了高压电,他整个人从地上一弹而起,惯性之下顺手抄起手边最重的家伙——一把硕大的活动扳手,又觉得不保险,左手再摸起一柄尖锐的螺丝刀,双手呈格斗姿态,背靠一根沉重的车床基座,神经绷紧到了极限,双眼如同探照灯般急促扫视着每一个阴影角落。
小时候看的无数恐怖片桥段瞬间涌入脑海——这种看不见的玩意,最喜欢的就是先戏弄目标,享受猎物的恐惧,最后再玩弄致死,夺舍身躯!
寒意顺着脊椎骨疯爬!
“我不知道你是哪路来的神仙鬼怪!”
游川朝着空气厉声呵斥,声音因为紧张而微微变调,
“也不知道在哪得罪过您老人家!但我清楚一件事!朗朗乾坤,道法自然!阳间有法律,阴间有幽冥律!滥杀无辜,草菅人命,阎王爷的生死簿上必有一笔!到时候鬼差拿人,对簿公堂,发现你破坏阴阳秩序,你是准备下油锅还是上刀山!?”
“道德经有云,夫唯不争,故无尤!我游川扪心自问从未……”
说到这里,游川脑中猛地闪过一个极其大胆甚至荒唐的念头!
杨荏!
那个女人!她奈何不了警方,也知道自己必定防着她报警,所以她走了另一条路!她竟然去请了江湖术士?!用了某种邪法,驱动本命鬼仆来索命?!
是了!只有这个解释!
生死关头,一念通达!这已是他能想到的最后、最可能的底牌!必须赌一把!
于是,游川的动作快过思维!
他猛地将自己那国产神机如同手持圣剑般举起,手指在屏幕上滑出残影,瞬间调出一个特定的网页,将自己最后的保命预案暴露在空中!
“我懂了!全明白了!”
游川大喊,脸上混合着愤怒和一种破釜沉舟的豁然,
“你是杨荏那个毒妇请来的!是和她签了契约的鬼仆,对不对?!她知道我能反制警方,所以走了邪道,让你来取我性命,是不是!?”
他眼神锐利,如同要将隐藏的敌人瞪出来:“怎么?不说话了?被我说中了!?”
“呵呵…”
游川脸上露出一种近乎癫狂的、慷慨赴死的冷笑,“实话告诉你!我早就防着她这一手了!看见这个网站没有!”
他用力晃了晃手机屏幕:“我设置了锁屏开关!只要我手机锁定、断电或断网,预设的邮件就会立刻发遍全网!到时候,杨荏做过的所有脏事烂事,所有证据,都会瞬间大白于天下!她!完!了!”
“现在!”
游川高举着手机,如同擎着最后一枚炸弹的引信,
“是大家各退一步,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还是我和你的雇主同归于尽,让你这趟差事血本无归!选吧!”
他胸膛剧烈起伏,死死盯着前方虚无的空气,全身肌肉绷紧,准备应对任何可能的攻击。
车间里只剩下柴油机单调的轰鸣。
良久。
“哎…………”
一声悠长、低沉,似乎蕴含了无尽复杂情绪与无奈的叹息,清晰地传入游川耳中。
游川心神一凛!有门!对方果然被震住了!
“看来…我们达成共识了?”他试探着问,语气依旧戒备,但高举手机的手臂略微放松了一丝。
“使用你们人类发明的,名为手机的科技造物。打开其名为‘相机’的功能。切换至前置镜头,仔细观察你自己的脸。”
这一次,声音不再缥缈回荡,而是异常清晰地直接在他耳中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指令意味。
游川瞬间陷入极大的惊疑和挣扎。
自拍?在这个节骨眼上?这是什么诡异的要求?
最合理的推测是对方想骗他打开相机,然后瞬间夺魂或干扰,让他无法触发报警…但这依然解释不通,他的 dead mans switch 是后台挂载的,只要手机异常熄屏\/断联就会触发,并不是需要他主动操作App…对方的干涉并无意义。
更何况…这个神秘存在至今未表现出任何直接攻击性。若是恶意,早该下手了。
无数念头电光火石间闪过。最终,强烈的好奇心和那一丝“对方或许并无恶意”的侥幸占了上风。他颤抖着手指,解锁手机,点开了那个熟悉的相机图标。
指尖悬停在画面角落那个旋转镜头的小图标上,他做了一个深呼吸,仿佛要按下的是炸弹按钮而非摄像头切换。
咔嚓(模拟音效)
屏幕画面一闪,从拍摄杂乱工具台的景象,变成了……他自己的脸。
——以及,在他右边脸颊上,一只冰冷、漠然、深邃如同亘古星空、绝不属于人类的巨大眼眸,正通过手机屏幕,静静地与他对视着。
!!!
游川的瞳孔瞬间缩成针尖!
无与伦比的惊骇如同冰河倒灌,瞬间淹没了他每一根神经!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全身汗毛倒竖的炸裂感!
“啊——!!!什么鬼东西!!!”
他发出凄厉得不似人声的尖叫,像是触摸到烙铁般猛地将手机狠狠摔砸出去!身体不受控制地连连倒退,后背“咚”一声撞在冰冷的车床上,左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右脸颊,右手指着地上屏幕碎裂冒烟的手机,声音因极致恐惧而尖利变调:
“你!你到底是个什么玩意!!!”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脸颊,触感正常,没有什么异物凸起!但刚才屏幕上那只冰冷诡异的眼睛,却无比真实、清晰地烙印在他的视网膜上!看得见,摸不着!
“你终于看到我了,年轻人。”
那声音不再凭空响起,而是……仿佛直接从他自己的脑海深处,温和地回荡开来。
结合这句话,以及那“看得见摸不着”的诡异特征,一个让游川头皮发麻、灵魂战栗的可怕猜想如同惊雷般劈入他的意识——
附身!
他不是被外鬼跟踪!而是被某种无法理解的、更高维度的存在…寄宿了!
“你…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附在我身上?!滚出去!给我滚出去!!”游川的声音充满了惊惶和愤怒,他徒劳地拍打着自己的脑袋和身体,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个东西驱赶出去。
“冷静,年轻人,我并无恶意。”
脑中的声音依旧平和,甚至带上了一丝安抚的意味。“重申一遍,我并非你认知中的鬼怪或邪灵,也绝非你仇家所能驱使的存在。准确来说,我是一位因战争失去了几乎所有力量的落难者,因一系列极其复杂的意外…或者说巧合,我的核心意识碎片,不得不暂时寄宿于你的灵魂之中,以此规避彻底消散的命运。”
“我承认,未经允许寄宿于你,是侵犯了你作为独立个体的主权。对此,我表示歉意。但请理解,我亦是迫不得已。”
“放屁!”
游川朝着空气怒吼,恐惧转化为了激烈的抗拒,“说的比唱的好听!迫不得已?电影里你们这种东西夺舍前都这套说辞!找个新鲜点的理由!”
那声音沉默了一下,似乎是在斟酌,然后才再次响起,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坦诚:
“若按你所熟知的物理法则,我此刻最有可能的坠落点,应是宇宙深空、恒星内核、或者其他任何非生命极端环境。随机出现在一个生态行星的特定生物个体灵魂之上……其概率之低,甚至低于你连续买一千届彩票都中头奖。”
听罢,游川气极反笑道:“所以按你的意思,我他妈的就是那个天选倒霉蛋?!宇宙级别的谢谢惠顾头奖!?”
“……从概率学上讲,确实如此。”
脑海中的声音依旧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无奈认同。
“那你他妈为什么不从我身上下去?!滚啊!”
“我现有的状态…无法主动脱离。或者说,‘独立存在’对我而言是目前无法达成的奢侈。某种意义上,我比你更加渴望自由。”
对话进行到这里,游川剧烈起伏的胸膛略微平复了一些。极致的恐惧过后,一种冰冷的麻木和混乱的好奇心开始渗入。
这个存在…似乎真的没有 巨大 的恶意?至少目前看来,它愿意沟通,甚至…有点过于实诚了?
他慢慢滑坐到冰冷的地上,扳手和螺丝刀掉在一边,发出叮当的响声。他深吸了几口气,努力让狂跳的心脏和混乱的大脑冷静下来。
“好…好吧……”他声音沙哑地开口,带着浓浓的疲惫和 依旧存在的戒备,
“那你…是什么时候…“掉”到我身上的?”
那个声音似乎等待这个问题已久,立刻回答道,语气带着一种终于切入正题的沉静:
“若以你所熟悉和理解的时间节点计算…大约就是在你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选择带着尊严与愤怒,彻底离开那家名为‘LS服装销售公司’的那一刻。”
“彼时,我为应对一场…迫近的终末之劫,不得已动用了远超自身当时状态所能负荷的…‘力量’。此举代价远超预期,几乎燃尽了我的存在根基,导致核心意识无法维系稳定,被迫从高处剥离、坠跌,最终融入维度之间的无序乱流,仅凭最后一点本能寻求一线存续之机……”
“就在吾即将彻底消散于虚无的瞬间,便感应到了一股极其强烈、纯粹且…与吾当时破碎状态隐隐共鸣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决绝寒意。参照你后来的记忆历程,时间与地点,完全吻合。”
游川的呼吸骤然停止,瞳孔再次猛地收缩。
那天?!
他被像垃圾一样扫地出门,站在车水马龙的街边,感受着尊严被彻底碾碎,心中充盈着无助、愤怒和冰冷绝望的那一天?!
这个莫名其妙的鬼东西…从那个时候开始…就已经在自己身体里了?!
————而自己长达一个多月的精心策划、武装改造、乃至最后的血腥复仇……全程都在这个不知名的异类存在注视之下?!
一种比刚才单纯的见鬼更为深沉的寒意,彻彻底底地吞噬了他。
“…你说什么??”
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声音嘶哑得几乎不像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