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红星厂沉浸在一片静谧之中,只有几间办公室的灯光还亮着,诉说着主人的不眠。
厂长办公室里,烟雾缭绕。
李建国拧着眉头,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面前的烟灰缸里已经堆满了烟头。他的对面,李晓宇则悠闲地喝着茶,神情笃定。
“晓宇,你今天在大会上说的……都是真的?”李建国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他指的,是购买德国“蔡司”三坐标测量仪和数控机床的事。
“当然是真的。”李晓宇放下茶杯,笑了笑,“爸,我从不开玩笑。”
“那可是一台机器啊!要把我们辛辛苦苦赚来的十万块,全都砸进去,可能还不够!”李建国的情绪有些激动,“全厂几百号人,都指望着这笔钱吃饭、发奖金。万一……万一那洋玩意儿不好用,或者路上出了什么岔子,我们红星厂就真的万劫不复了!”
这番话,憋在李建国心里一下午了。作为厂长,他要为全厂的生计负责。儿子的宏伟蓝图固然让他心潮澎湃,但真到了要掏空家底去赌一个未来的时刻,他内心的压力,大如山岳。
李晓宇理解父亲的担忧。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夜色中工厂的轮廓,缓缓说道:“爸,您觉得,我们靠着现在这些‘汉阳造’,能走多远?这次的液压卡盘,我们能做出来,是因为技术难度还在可控范围内。但我们想做电主轴,想做滚珠丝杠,想做数-控-系-统,靠的是什么?是更高的精度,更可靠的质量!”
他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着父亲:“我们现在遇到的‘热变形’问题,为什么会产生批量次品?就是因为我们的检测手段跟不上!只能抽检,无法全检,更无法精确分析出每一个零件的误差到底在哪里。而蔡司的三坐标测量仪,能把我们的检测精度,从现在的‘丝’(0.01毫米)级,直接提升到‘微米’(0.001毫米)级!爸,这是质的飞跃!它就是我们未来所有高精度产品的‘定海神针’!”
“至于那台小型的数控机床,我买它回来,不是为了生产,而是为了‘解剖’!我要让我们的技术员,我们的工人,亲眼看一看,亲手摸一摸,世界上最先进的机床是什么样的。它就是我们打开新世界大门的钥匙!”
李建国被儿子描绘的景象深深震撼了,他紧锁的眉头,终于缓缓舒展开。他掐灭了烟头,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好!我明白了!你是总工程师,技术上的事,你说了算!需要我做什么,你尽管开口!”
看到父亲眼中的信任和决绝,李晓宇心中一暖。
“我需要您做的,就是帮我稳住后方。钱的事,您不用担心,我算过了,十万块足够支付首款和定金。后续的款项,我们用金陵机床厂那三百台的订单利润来支付,绰绰有余。”
“好!”李建国重重地点了点头。
第二天上午,在核心团队的第一次会议上,当李晓宇宣布正式启动设备采购流程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只见李晓宇拿起桌上那台老式的转盘电话,熟练地拨通了一个长途号码。在那个打长途电话都像过年一样稀罕的年代,他要拨的,是一个国际长途。
“hello, is this Zeiss china branch office in Shanghai?”
电话接通后,一串流利、纯正的英语,从李晓宇的口中自然而然地流淌出来。
办公室里,瞬间鸦雀无声。
李建国、张部长、刘主任,还有赵卫龙,四个人全都目瞪口呆地看着李晓宇。他们就像第一次认识他一样,眼神里充满了不可思议。
在他们的认知里,大学生就已经是天之骄子,而能说一口流利“洋文”的,那简直就是电视里才能看到的人物!
李晓宇没有理会他们的震惊,他的全部精力都在电话沟通上。从技术型号的确认,到报价的初步谈判,再到国内代理商的联系方式,所有信息,他都用英文一一核对,并用笔记在纸上,条理清晰,逻辑严密。
整整半个小时的通话,他从容不迫,自信满满,仿佛他不是在进行一笔价值数十万的跨国采购,而只是在菜市场买一棵白菜那么简单。
挂断电话,办公室里依旧一片死寂。
“搞定了。”李晓宇轻松地笑了笑,仿佛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我已经联系上了蔡司在上海的办事处,他们会派一位德方技术代表和一位中方销售经理,下周就到我们厂里来,进行实地考察和商务洽谈。”
“这就……搞定了?”张部长结结巴巴地问,感觉自己的脑子有点不够用。
“这只是第一步。”李晓宇将写满英文的笔记本递给他,“后续的技术对接,张部长你来负责。至于商务谈判,我亲自来。”
消息很快就在厂里不胫而走。
“听说了吗?李总工一个电话打到德国去了!”
“我的天,他还会说洋文?”
“何止是会说,听说跟德国人吵了半天价呢!”
“我们厂真的要买德国机器了?那得多少钱啊!”
工人们议论纷纷,绝大多数人都是兴奋和自豪。为自己工厂有这样一位“神人”而感到骄傲。
刘主任和张部长,更是把李晓宇当成了天人,走路都带着风,开始在各自的部门里,挑选最得力的干将,准备迎接“洋设备”的到来。
然而,有阳光的地方,自然也有阴影。
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被架空的原生产科长李卫国,正和几个老相识的科长聚在一起,酸溜溜地发着牢骚。
“哼,真是瞎胡闹!我们厂才刚喘口气,就把钱全扔出去买个什么破机器!那玩意儿能当饭吃吗?”
“就是,我看他就是想出风头!年轻人,做事不牢靠!”
“万一被骗了怎么办?那可是全厂的救命钱啊!”
这些风言风语,虽然没有形成主流,但也像苍蝇一样,嗡嗡作响,反映了一部分人的担忧和嫉妒。
对此,李晓宇早有预料。
他没有去理会这些噪音。因为他知道,当那台代表着世界顶尖精密制造水平的机器,真正出现在众人面前时,一切的质疑和非议,都将被碾得粉碎。
他站在办公室的窗前,看着热火朝天的车间,三百台卡盘的生产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一切都步入了正轨,现在,就等那股东风了。
一周后的一个下午,办公室的电话骤然响起。
李晓宇接起电话,听筒里传来门卫老张激动又有些结巴的声音:“厂…厂长!不,李总工!门口…门口来了一辆黑色的桑塔纳!说是从上海来的,找您的!”
李晓宇的嘴角,勾起一抹微笑。
他要等的“东风”,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