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河工地的尘土尚未在吕布的衣袍上落定,邺宫枢密阁内,来自南方的谍报已如秋日寒蝉,一声紧似一声地敲打着新铸的“燕”字铜案。那幅巨大的《天下舆图》上,代表北疆的玄色已然凝固如铁,而南方的朱红与其他杂色,却仿佛在烛火下不安地流动起来。吕布指尖拈起一份由枢密阁南方曹郎誊抄、转译自荆州细作的原稿,那上面带着江潮特有的湿冷气息,字句间透出的惶恐,比他亲临运河工地所感受的疲惫更为刺骨。
“刘景升病势转沉,近日已难理政务,荆州军政,多决于蔡瑁、蒯越及刘琮之母蔡氏。”陈宫立于案侧,声音平稳,却字字千钧,“据报,襄阳城内,车骑将军府门前求见的官吏日渐稀少,而蔡府、蒯府却是夜夜灯火,车马不绝。城内暗流涌动,皆言……储位之争,已近图穷匕见。”
吕布放下绢报,目光投向地图上那座扼守汉水、标注为“襄阳”的坚城。他能想象到,那位曾与他虚与委蛇多年的荆州牧,此刻正躺在病榻之上,眼睁睁看着自己苦心维持的平衡被打破,看着长子刘琦被排挤在权力核心之外,看着幼子刘琮在其母族势力的簇拥下,一步步逼近那原本不属于他的位置。这种内部权力更迭前夕的脆弱与混乱,他再熟悉不过。
“蔡瑁、蒯越等人,近日频繁密会。”陈宫继续补充,指尖在地图上襄阳的位置轻轻一点,“其府中皆有我方细作。彼等言语间,对陛下北征之功,敬畏有加,尤以蔡瑁为甚,曾于私宴酒后,对其心腹言道‘北军之势,非荆州可独抗,当思退路’。”
“退路?”吕布嘴角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他们的退路,无非是踩着旧主的尸骨,向新主献上投诚之功。” 他太了解这些地方豪强的秉性,家族利益永远高于所谓忠义。刘表的病,像一面镜子,照出了荆州繁华表象下的裂痕,也给了外部压力一个绝佳的切入时机。
“江东方面有何动向?”吕布转向另一叠关于孙权的谍报。
“孙权已召张昭、周瑜、鲁肃紧急商议数次。”张辽此时也开口,他虽主要负责军事,但对江东这个未来最主要的对手,始终保持着高度关注,“周瑜主张积极备战,联合荆州,共抗北军;鲁肃则建议暂示恭顺,拖延时间,加紧训练水军,巩固江防;张昭倾向保守自保。目前看来,孙权虽未明确表态,但其下令加大鄱阳湖水军操练强度,并加固建业、京口等沿江壁垒,其动向,更似采纳鲁肃之策,欲以空间换时间。”
吕布微微颔首。孙权的选择,在他预料之中。那个凭借父兄基业坐断东南的年轻人,并非庸主,其麾下更有周瑜、鲁肃这等俊杰。他们看得清楚,燕军新得北疆,需要时间消化,水军更是短板。拖延,对他们有利。
“然而,”陈宫话锋一转,将吕布的思绪拉回荆州,“刘表病重,此乃天赐良机,亦是稍纵即逝之危机。若待刘琮在蔡、蒯扶持下顺利继位,内部整合完毕,再与江东达成盟约,则我南征之路,必平添无数荆棘。”
殿内一时沉寂,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吕布缓缓站起身,走到地图前,手指从邺城出发,划过刚刚疏通不久的运河线段,越过淮水,最终重重按在襄阳之上。
“刘表的病,是吹向荆州的一阵歪风,也是吹向我大燕的一股东风。”他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岂能任其白白消散?”
他回到案前,取过一枚令箭,目光锐利如刀。“传令!”
“着枢密阁南方曹,加大渗透力度。目标,蔡瑁、蒯越及其核心党羽。可许以高官厚禄,保其家族富贵,具体条件,由枢密阁根据其重要性拟定层级,报朕核准。所有用于贿赂、收买之金银财货,从内帑‘特别行动’专项中支取,账目需绝对清晰,由御史台暗线监督。” 这些财富,部分源自北征缴获的贵族珍宝,部分来自皇室产业的盈余,此刻正需用在刀刃上。
“其二,命驻守宛城的征南将军张合,即日起,所部兵马向荆州北部边境移动,进行‘例行操演’。规模不必过大,但务求旌旗鲜明,甲胄耀眼,要让襄阳城头能望见尘烟,感受到压力。所需额外粮草、犒赏,由豫州府库调拨,计入边境防务开支。”
“其三,着礼部遴选能言善辩、熟知荆楚事务之郎官,准备出使荆州。明面上,是探问刘景升病情,彰显我大燕关怀邻邦之谊。暗地里,”吕布顿了顿,“授其密旨,设法接触蔡、蒯之人,传达朕之意向——顺者,非但可保其身家,更可享新朝富贵;逆者,待天兵南下,玉石俱焚!”
“其四,令张辽在合肥,加大对江东的军事恫吓。水军战舰可频繁出巢湖,游弋于长江北岸,做渡江试探之态。陆路亦要派出小股精锐,骚扰其边境哨所。目的,非求战,而在使其无暇他顾,难以全力介入荆州事务。此间所有军事调动之耗费,皆从扬州江北诸郡本年度军费预算中列支,不足部分,由太仓补足。”
一道道指令清晰明确,如同精准的箭矢,射向南方那动荡的棋局。经济收买、军事威慑、外交斡旋、战略牵制,多管齐下,目标直指荆州内部已然出现的裂痕。
接下来的时日,南方的消息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涟漪不断。
先是张合所部在宛城外的“操演”画面,被细作刻意渲染,传回襄阳,引得城内物价微涨,尤其是粮米与食盐,一些富户已开始暗中向江南转移资产。
紧接着,燕帝遣使探病的消息传到襄阳,并未引起太大波澜,但使者车队中几辆不起眼的马车,却在夜深人静时,驶入了蔡府与蒯府的后门。车内载着的,并非寻常礼物,而是来自北方的珍玩古董、以及更加实在的——由少府工匠精心仿制的前朝名士字画(真迹存于内库,仿品亦价值不菲)和便于携带、成色极佳的金锭。这些财物的送出,皆有其隐秘记录,接收者画押的暗契,则被密封保存于枢密阁的密档之中。
与此同时,合肥方向的张辽,忠实地执行了吕布的指令。新建的艨艟斗舰开始出现在江北大营之外的水域,虽然航行姿态尚显稚嫩,但那日益增多的数量与越来越频繁的出没,足以让南岸的吴军斥候绷紧神经。几股精心挑选的北军锐卒,趁着夜色乘小舟过江,袭击了吴军两处无关紧要的哨卡,焚毁营栅后即迅速撤离,留下了属于燕军的箭矢与痕迹。这种“打了就跑”的战术,虽未造成重大伤亡,却极大地刺激了江东的神经。
这一日,吕布正在批阅关于运河工程最新进展的奏报,一份来自荆州的新密报被紧急送入。
吕布展开一看,是蔡瑁通过中间人转来的一封密信。信中言辞极其恭顺,先是盛赞燕帝武功盖世,天命所归,继而痛陈荆州之主昏聩,内部奸佞当道,最后隐晦表示,愿为“王师前驱”,只求“保全宗族”,并附上了一幅荆州北部详细的兵力布防图。
看着那幅笔触精细的布防图,吕布脸上并无太多喜色,反而闪过一丝冰冷的讥讽。这就是所谓的“自己人”。刘表尚在病榻,他倚重的水军都督,已然将荆州的北大门悄然打开。
他将密信与布防图递给一旁的陈宫。“公台,你看,这东风……不是来了么?”
陈宫仔细看过,沉吟道:“蔡瑁之心,昭然若揭。然其人性情反复,不可全信。此图虽真,亦可能是其借刀杀人之计,欲引我大军与刘琦残余或江东硬撼,彼好坐收渔利。”
“朕知道。”吕布淡淡道,“棋子而已,能用则用,不能用,则弃。眼下,稳住他们,让荆州这潭水更浑,便是成功。”
他再次起身,望向南方。目光似乎穿透了重重殿宇,看到了襄阳城内那座被药味笼罩的府邸,看到了病榻上那个壮志未酬的州牧,也看到了在母亲与舅氏庇护下,那惶恐不安的稚嫩少年,更看到了长江之上,正在加紧操练、试图力挽狂澜的江东水师。
北征的尘埃已然落定,缴获的牛羊马匹正在转化为国力,运河的雏形在无数民夫的血汗中艰难延伸。而南方的风暴,正在这看似平静的僵持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积聚着毁灭性的力量。
他仿佛能听到,荆州心脏部位,那因为权力交替和外部压力而发出的、细微却清晰的崩裂声。这声音,比运河工地的号子更为紧迫,比北疆凯旋的欢呼更让他心神凝聚。
殿外的天色,不知何时阴沉了下来,一场夏日的雷雨正在酝酿。潮湿的风灌入殿中,带来泥土的腥气,也带来了南方那山雨欲来的压抑。吕布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案头冰凉的玉玺,感受着那象征着至高权柄的硬度与沉重。
统一之路,从未如此刻这般,清晰地展现在他的面前,却也从未如此刻这般,充满了未知的变数与冰冷的算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