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大将军府的书房内,熏香的气息似乎都凝结成了冰碴。铜兽炉嘴里吐出的青烟不再袅娜,而是僵直地上升,旋即被窗外灌入的、带着漳河湿气的冷风撕扯得粉碎。
袁绍的手指捏着那卷明黄的绢帛,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绢帛上精美的织锦云纹,此刻在他眼中扭曲成了嘲弄的图案。那一个个墨迹饱满的诏书文字,不再是彰显荣宠的天恩,而是化作了冰冷的钢针,一根根扎进他的眼底,刺入他的心肺。
“……加封大将军,督青、幽、并、冀四州军事……”这前半句曾让他一瞬欣喜,但紧随其后的“……司隶校尉吕布,假节钺,录尚书事,总督司隶、并、冀、幽军事……”像一记闷棍,狠狠砸在他的颅顶。
总督司隶、并、冀、幽军事?
并州是吕布的老巢,司隶残破,幽州新定,尚在消化,这“总督”之名,虚多实少。可偏偏加上了“冀”!
他的冀州!他袁本初苦心经营,挫败公孙瓒,即将完整掌控的河北腹心之地!那吕布,一介边郡武夫,并州野人,凭什么名字能冠在他的冀州之前?凭什么能“督”他袁本初的军事?
还有那“录尚书事”!那是何等清贵显要之职,昔日唯有海内大儒、世家领袖方可染指!他吕布一个刀笔吏出身、认贼作父、反复无常的匹夫,也配与他袁本初同录尚书事?甚至因其近在安邑,权势恐怕更甚!
怒火如同岩浆,在他精心维持的雍容气度之下奔腾咆哮,几乎要烧穿他的胸膛。他能感觉到额角青筋在突突跳动,太阳穴一阵阵发紧。书房里静得可怕,只有他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和绢帛被捏得窸窣作响的声音。
审配、郭图、许攸等心腹谋士垂手立在下方,屏息凝神,连大气都不敢喘。他们能清晰地感受到主公身上散发出的、几乎凝成实质的怒意。
“好……好一个吕奉先!”袁绍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低沉嘶哑,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好一个‘总督’!好一个‘录尚书事’!”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如冷电般扫过众人,“一纸诏书,便要骑到吾的头上来了?他吕布是个什么东西!不过侥幸胜了李傕郭汜两个蠢贼,便真以为自己是擎天之柱了?”
他越说越怒,猛地将诏书摔在面前的紫檀木大案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震得笔架上的毛笔都跳了一下。
“挟天子以令诸侯?他倒学得快!可这令箭,射得歪得很!”袁绍站起身,宽大的袍袖因他的动作带起一阵风,拂乱了案上的文书,“讨曹?曹操疥癣之疾耳!他吕布才是心腹之患!今日能令我共讨曹,明日便能令我共讨你,共讨他!下一个,是不是就要我这大将军之位了?!嗯?”
审配连忙上前一步,躬身道:“明公息怒!此必是吕布挟持幼主,矫诏妄为,擅作威福!其心可诛!我冀州带甲数十万,猛将如云,谋臣如雨,岂能受此边鄙之徒辖制?此诏,万不可认!”
郭图也阴恻恻地接口:“明公所言极是!吕布此举,名为封赏,实为削藩!先以虚名稳住我等,其意必在河北!今日若认了这‘总督’之名,他日其军令真至邺城,我等是遵还是不遵?遵,则权柄旁落;不遵,则予其口实!不如就此驳回,以示决绝!”
许攸却捻着几根稀疏的胡须,眯着眼,慢悠悠道:“本初啊,何必如此动怒?不过一纸空文罢了。天子在安邑,诏书出自吕布之手,天下谁人不知?我冀州政令,何时真需邺城之外之人来‘督’了?他自督他的,我自行我的。何必此时与之撕破脸皮,平白树一强敌?不如虚与委蛇,且看他与曹操龙争虎斗,我等坐收渔利,岂不更妙?”
“虚与委蛇?”袁绍猛地转头盯向许攸,眼神锐利得吓人,“子远!这不是名位问题!这是人心向背!今日我若忍了,天下人岂不以为我袁本初怕了他吕布?那些观望的州郡,那些摇摆的士人,会如何看?他们会倒向那个手握诏书、名正言顺的‘吕总督’!此消彼长,后患无穷!”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翻腾的气血,但声音里的冷意丝毫未减:“吕布小儿,骤登高位,已惹天下侧目。吾岂能容他借此声势,坐大成患?”
他负手在书房内踱了几步,猛地站定,目光扫过案上那卷刺眼的诏书,沉声道:“回复安邑的使者,好生款待,厚赠金帛,让其暂候几日。”
审配和郭图面露不解。
袁绍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他不是要‘总督’军事,号令共讨国贼吗?好!吾便给他回文!就以大将军、督四州军事的名义回!”
他走到案前,提起笔,略一思忖,便笔走龙蛇,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与傲慢:“就在回文中问问他吕温侯——既录尚书事,总督军事,可知军中粮秣几何?箭矢储备可足?何时兵发兖州?需吾冀州提供多少粮草兵员?又欲令吾麾下哪位将领,听其调遣,以为先锋?”
他每问一句,声音便提高一分,最后几乎是在厉声质问:“再问他!既欲讨曹,为何不先还驾旧都洛阳,以正视听,反久驻安邑贫瘠之地?莫非别有所图?!”
“把这些话,原原本本,写给他!用最正式的公文格式,盖吾大将军印!”袁绍掷笔于案,墨汁溅出几点乌痕,“他不是要名分吗?吾便给他名分!看他如何接吾这‘下属’的请示!看他这‘总督’,如何指挥得动我这‘大将军’!”
审配和郭图对视一眼,脸上都露出了心领神会的笑容。主公此举,看似回应,实则是以退为进,将烫手的山芋又狠狠砸回给吕布,更是公开的羞辱与挑战。
“明公高见!”两人齐声附和。
许攸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看到袁绍那决绝而愤怒的脸色,最终只是摇了摇头,将话又咽了回去。
很快,一份措辞恭敬却字字带刺、充满刁难与诘问的回文,从邺城大将军府发出,快马送往安邑。
袁绍站在窗前,看着使者远去的背影,眼中寒意森然。窗外庭院中的古柏,在渐起的秋风中发出呜呜的声响,仿佛金铁交鸣。
“吕布……你我之间,迟早要做过一场。”他低声自语,声音淹没在风里,“这天下,还轮不到你一个三姓家奴来指手画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