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昌城头变换大王旗的余波,如同投入池中的巨石,涟漪一圈圈向外扩散,终是不可避免地荡到了荆襄九郡的腹心——襄阳。州牧府邸的书斋内,铜雀灯盏吐着昏黄的光,将刘表有些佝偻的身影投在墙壁上,随着烛火微微摇曳。他手中紧攥着一卷来自北方的密报,绢帛的边缘已被他手心的冷汗浸得微微发软。上面详细记述了吕布如何攻破许昌,曹操如何仅以身免,以及那篇言辞犀利、加盖了皇帝玺印,正飞速传遍各州郡的讨曹檄文。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针,刺在他日益衰惫的神经上。
“吕布……吕奉先……”刘表喃喃低语,将这个曾经遥远如今却迫在眉睫的名字在齿间反复研磨。他印象中的吕布,还是那个虎牢关前耀武扬威、有勇无谋的边地武夫,或是那个辗转依附、声名狼藉的三姓家奴。何时,竟成了执掌中枢、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庞然大物?许昌一役,摧枯拉朽般粉碎了曹操经营多年的根基,这等实力,已绝非昔日任何一路诸侯可比。更令他心悸的是那檄文,以天子名义,斥责国贼,号令四方,占据了道义的制高点。他刘表身为汉室宗亲,荆州牧,镇南将军,面对这等“王命”,是该奉迎,还是抗拒?
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缝里钻出来,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他感到一种熟悉的、如同当年董卓入京时的惶恐,只是这次,压迫感来自一个他从未真正放在眼里的对手。荆州,北据汉沔,利尽南海,东连吴会,西通巴蜀,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以往,北有曹操与袁绍相争,无暇南顾,他尚可偏安一隅。如今,曹操败亡,河北袁绍独木难支,吕布携大胜之威,兼天子名分,下一个目标会是谁?荆州这丰腴之地,犹如一块肥肉,悬于饿虎之口旁。
“咳咳……”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的思绪,他用手帕捂住嘴,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眼角咳出了些许泪花。老了,他真的老了,不仅身体日渐沉重,连决断的魄力也似乎在随着精力一同流逝。他将那卷密报重重拍在案几上,声音在寂静的书斋里显得格外突兀。
“唤蒯越、蔡瑁来。”他对侍立在门外的仆从吩咐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不多时,蒯越与蔡瑁二人一前一后步入书斋。蒯越年约四旬,面容清瘦,三缕长须打理得一丝不苟,身着深青色儒袍,步履从容,他是荆州士族的代表人物,深谙保身之道,眼神里总是带着审慎与计算。蔡瑁则略显富态,肤色白皙,穿着锦缎武服,虽为武将,却更似贵戚,他是刘表妻族,掌握着荆州水军大部,眉宇间带着几分倨傲与对兵权的自信。
“主公。”二人行礼完毕,分坐左右。
刘表将案上的密报推了过去,示意他们自己看。两人迅速浏览完毕,脸色也都凝重起来。
蔡瑁率先开口,语气带着惯有的骄横:“主公何必忧心?那吕布不过一介匹夫,侥幸得了许昌,就敢妄称天命?我荆州带甲十余万,战舰千艘,江汉之险,岂是北骑所能逾越?他若敢来,定叫他知道我荆州水师的厉害!”他话语铿锵,却掩不住一丝色厉内荏。吕布并州狼骑、陷阵营的悍勇,早已传遍天下,绝非他口中那般不堪一击。
蒯越轻轻摇头,语气平和却切中要害:“德珪兄,今时不同往日。吕布已非当日吕布,其据中枢,握天子,掌强兵,更兼陈宫、钟繇等为谋士,张辽、高顺等为爪牙,势大难制。其所颁檄文,乃以天子名义,我荆州若公然抗拒,便是违逆朝廷,徒授其口实。”他顿了顿,看向刘表,“且观其新政,抑制豪强,清查田亩,此风若南吹,于我荆州诸姓,恐非福音。”
最后一句话,像一把钥匙,精准地打开了刘表内心最深处的忧虑。荆州的稳定,很大程度上依赖于他与本地豪强大姓如蒯、蔡、黄、庞等家的合作与妥协。这些家族占据大量田亩荫户,势力盘根错节。吕布的新政,矛头直指此类势力,这不仅仅是外部的军事威胁,更是可能动摇荆州统治根基的内部隐患。
刘表的眉头锁得更紧了。他何尝不知荆州的弱点?看似富庶安宁,实则内部派系林立,他依靠联姻和利益交换维系着脆弱的平衡。长子刘琦性格柔懦,不为蔡氏所喜;幼子刘琮虽为蔡氏外甥,却年幼难以服众。自己一旦有个闪失,这荆襄九郡,立刻就会陷入内斗的漩涡。届时,如何抵挡北方那个如日中天的强权?
“异度之言,深得吾心。”刘表长长叹了口气,“吕布势大,兼有天子名分,硬抗绝非良策。然则……难道要老夫拱手将先帝托付之基业,送与那豺狼之辈?”他话语中充满了不甘与无奈。
蒯越沉吟片刻,缓缓道:“主公,目下之势,需行韬晦之策。吕布新定中原,重心在北,首要之敌乃河北袁绍,未必会即刻南下。我荆州当外示恭顺,内修武备,静观其变。”
“如何外示恭顺?”
“可遣一能言善辩之使,携重礼前往许昌,一来恭贺吕布……恭贺朝廷克复旧都,诛除国贼;二来上表称臣,表明我荆州谨守臣节,忠于汉室之心。如此,可暂安其心,避免其寻衅南侵。”蒯越条分缕析,“所献礼物,可从府库中支取江南特产之锦缎、漆器、珍玩,并附上今年部分税赋作为对朝廷的贡献,来源清晰,数额可观,以示诚意。”
蔡瑁在一旁听着,虽然对向吕布低头有些不忿,但也知道这是眼下最稳妥的办法,闷声补充道:“同时,应立刻加强北部边境防御,特别是南阳、樊城一线,增派兵马,修缮城防,多布哨探。水军亦需加强巡弋,严防其从汉水南下。”
刘表默默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案几上划动。蒯越的提议是老成谋国之言,也是他内心倾向于选择的道路。示弱,隐忍,争取时间。他抬起眼,目光扫过两位重臣:“便依异度之见。遣使之事,就由异度亲自挑选干练之人,礼物务求丰厚,表文措辞务必谦恭。边境防务,德珪你亲自督办,万不可懈怠。”他停顿了一下,声音低沉下去,“此外……严密监视刘备动向。此人羁留许昌,其心难测,关羽、张飞皆万人敌,若与吕布……或生变故。”
处理完这迫在眉睫的危机,刘表感到一阵更深的疲惫袭来。他挥了挥手,示意二人退下。蒯越和蔡瑁行礼后,悄然退出书斋,留下刘表一人,对着一室孤灯。
他挣扎着站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户。襄阳城的夜色静谧,远处隐约传来江涛拍岸的声音,湿润的江风带着寒意涌入,让他打了个寒颤。他望着北方那片漆黑的夜空,许昌就在那个方向。那里有他名义上应该效忠的皇帝,如今却成了一个武夫掌中的傀儡。那里也有一股新生的、强大而难以预测的力量,正虎视眈眈地注视着南方。
他能感觉到,荆襄之地这艘大船,正行驶在越来越狭窄湍急的河道上,前方是浓雾弥漫的未知水域,而他自己,这个日渐衰老的舵手,还能驾驭它多久?一种力不从心的感觉,如同这冰冷的夜气,紧紧包裹了他。他扶着窗棂的手,微微有些颤抖。所有的权衡与算计,在这绝对的实力差距和时代的洪流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唯一能做的,似乎只有尽力维持这表面的平静,等待那不知何时就会降临的风暴。窗外的黑暗中,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窥视,属于吕布,属于孙权,属于刘备,也属于荆州内部那些蠢蠢欲动的势力。他猛地关上了窗户,将寒意与黑暗隔绝在外,却也把自己封闭在了这令人窒息的焦虑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