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昌城是在一种混杂着血腥、焦烟和隐约米粥气味的状态中,艰难迎来的黎明。吕布几乎一夜未眠,不是在临时设于原司空府的正堂里听取各部将官的禀报,就是亲自骑马在城内关键区域巡视。晨光熹微,透过支离的窗棂,照亮了堂内尚未完全清扫干净的战争痕迹——地砖缝隙里暗沉的血渍,墙壁上刀斧劈砍的崭新白痕,以及空气中那股仿佛已经浸透梁柱、无法驱散的淡淡死亡气息。
张辽和高顺几乎是前后脚踏入堂内。张辽眼中带着连夜奔波的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狩猎后的亢奋,他将一卷粗略统计的清单呈上。主公,府库初步清点完毕,钱帛粮谷之数,远超预期。尤其是曹操为筹备此次许昌守城战,从兖豫各郡强征而来的粮秣,大半尚未来得及耗用,堆积如山。武库中制式兵甲、弓弩箭矢亦足可装备数万之众。
吕布接过那卷沉甸甸的清单,指尖划过粗糙的纸面,上面墨迹尚新,罗列着一个个足以撼动人心的数字。他的目光在“粟米二十万斛”、“环首刀八千柄”、“弩机千二百张”等条目上短暂停留。这些冰冷的数字背后,是曹操昔日雄踞中原的资本,也是他吕布接下来能否站稳脚跟的基石。他注意到清单末尾用小字标注着“部分绢帛、铜钱源自颍川、陈留诸郡输送,账目待核”。很好,来源是清晰的,并非凭空得来。有了这些,他至少短期内无需为军需发愁。
高顺的汇报则更为具体,也更为沉重。主公,城内伤亡已大致统计完毕。我军阵亡四千七百余人,伤者逾万。曹军守城部队伤亡更巨,具体数目难以精确,估测在两万以上。城中平民……死于战火及混乱者,目前收殓已逾三千,恐仍有遗漏。他的声音平稳,却像一块巨石投入沉寂的水潭。另外,按您吩咐,荀文若先生已安葬于城北,陪葬物仅其平日所佩玉玦及常用之笔砚。
吕布沉默地点了点头。战争的代价如此赤裸而残酷,胜利的喜悦早已被这巨大的伤亡数字冲刷得寡淡。他挥了挥手,示意自己知道了。阵亡将士的抚恤,伤者的救治,必须优先办理。阵亡者名录,要尽快核实立碑。至于阵亡的曹卒……他顿了顿,也一并掩埋了吧,不必区分了。都是汉家子民。
就在这时,堂外传来一阵急促而稳健的脚步声,一名风尘仆仆的信使在亲卫引导下快步走入,单膝跪地,双手高高举起一份封着火漆的军报。主公!陈留郡八百里加急!
吕布精神一振,取过军报,捏碎火漆,迅速展开。目光扫过纸面,他紧蹙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嘴角甚至牵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他将军报递给身旁的张辽。文远,你也看看。
张辽接过,快速浏览,眼中也露出振奋之色。军报是留守陈留的将领发来的,内容言简意赅:闻丞相……闻曹操许昌大败,仅以身免,兖州各郡震怖。自军报发出之日起,陈留郡内尚未被吕布军完全控制的几县,已相继派来使者,表示归顺。邻近的东郡、济阴郡等地,亦有风声传来,地方长官和豪强大姓态度暧昧,似在观望,但抵抗意志已近乎瓦解。
果然。吕布心中暗道。曹操这根支柱一旦崩塌,他在兖豫之地看似稳固的统治,立刻显现出松动的裂痕。这些郡县官员和地方豪强,首要考虑的是自身的存续与利益,曹操败局已定,继续效忠一个流亡的旧主,显然不如归附手握天子、兵锋正盛的新主来得明智。
他站起身,走到悬挂在堂壁上的巨幅地图前。目光掠过代表许昌的那个点,然后向东北、东南方向移动,扫过陈留、东郡、汝南、颍川……广阔的兖州和豫州大地,曾经是曹操崛起之地,如今,却像熟透的果实,即将落入他的掌中。
时机已到。吕布转身,目光扫过张辽和高顺。传令下去,以天子名义,起草檄文,布告兖、豫诸郡!内容嘛……他略一沉吟,语气变得冷硬。就历数曹操挟持天子、祸乱朝纲、屠戮徐州、苛待士民等罪状,宣告其已为朝廷钦犯,天下共逐之!再言明,凡弃暗投明、献城归顺者,皆保留原职,过往不究!若执迷不悟,负隅顽抗者……他冷哼一声,破城之日,严惩不贷!
他需要将这大势彻底敲定,用最快的速度,以最小的代价,将这片中原腹地消化吸收。檄文,就是最有力的武器。
命令迅速被传达下去。由吕布麾下几位擅长文墨的幕僚草拟,经他亲自过目修改后,加盖了刚刚从宫中取来的皇帝玺印的讨曹安民檄文,被抄录了数百份,由精锐轻骑携带,像撒网一样,奔向兖州和豫州的每一个角落。
接下来的日子,许昌城仿佛成了一个巨大的磁石,而檄文就是不断增强的磁场。几乎每一天,都有来自不同方向、不同郡县的使者,带着恭敬甚至惶恐的神情,进入这座刚刚经历战火洗礼的都城。他们献上户籍图册、郡守官印,以及或多或少表示诚意的钱粮物资。
吕布坐在司空府的正堂上,接见着一批又一批的归降者。他并未表现出过多的热情,也并无刻意刁难,大多数时候只是冷静地听取汇报,确认身份和来意,然后便由一旁的陈杉或钟繇等人接手,安排具体的交接与安置事宜。他清楚地知道,这些人的归顺并非出于对他的忠诚,而是迫于形势。现在需要的是稳定,是尽快恢复地方的秩序,至于忠诚度的培养,那是以后漫长岁月里需要做的事情。
这一日,来自汝南郡的使者引起了吕布的特别注意。汝南是袁术的故乡,宗族势力盘根错节,也是曹操统治相对薄弱、此前刘备曾活动过的区域。使者是一位年约四旬的文士,自称是汝南郡丞派来的,言辞谨慎,礼数周到,献上的除了官印图册,还有一份厚厚的礼单,上面罗列了汝南特产的金丝绢、上等豫州粟以及良马百匹。礼单末尾,还特意注明“此乃郡中诸姓聊表心意,非府库之物”。
吕布的手指在那行小字上轻轻敲了敲。非府库之物……这意味着是汝南当地的豪强大族共同凑集的“投名状”。他们不仅愿意交出行政权,还主动献上财物,以示归附的诚意,同时也是一种试探,试探他吕布对待地方势力的态度。
他抬起眼,打量着堂下那位低眉顺目的使者。汝南……平安否?他淡淡问道。
使者连忙躬身回答:托陛下洪福,赖将军虎威,郡内安靖,并无大碍。只是……只是此前曹贼苛政,加之去岁蝗灾,民间略有困顿,郡守……哦不,是前郡守,以及郡中诸位贤达,皆期盼将军王师,能施以仁政,解民倒悬。
话说得漂亮,既表达了归顺,又委婉地提出了请求,还巧妙地将地方豪强的意愿包裹在“为民请命”的外衣之下。吕布心中明了,这是地方势力在向他索要政策上的承诺和优待。
他未置可否,只是挥了挥手。知道了。汝等既然心向朝廷,过往之事,一概不究。具体政务,朝廷自有章程。且先下去,听候安排吧。
使者不敢多言,恭敬地行礼退下。
处理完又一波归降事宜,吕布感到一阵疲惫袭来,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更是精神上的。接收地盘远非接受印信那么简单,背后是千头万绪的利益纠葛和人事安排。他揉了揉眉心,信步走出正堂,来到庭院之中。
夕阳的余晖将天际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给这座饱经创伤的府邸暂时涂抹上了一层平静的假象。远处街市传来的声音已经不再是喊杀与哭嚎,而是隐约的人声、车马声,甚至偶尔夹杂着一两声小贩的叫卖。这座都城,正在以一种惊人的韧性,努力恢复着生机。
一名亲卫悄无声息地走近,递上一份最新的汇总文书。吕布接过,借着夕阳最后的光线翻阅。文书上清晰地列出:截至今日,兖州陈留、东郡、济阴、山阳、任城、东平、济北、泰山八郡国,豫州颍川、汝南、陈国、鲁郡、弋阳、安丰、郎陵、襄城、汝阴诸郡县,十之七八已上表归附,或由吕布派出的军队直接接管。少数几处,如兖州东部的鄄城、范县等,因是曹操起家之地,心腹荀彧、程昱等经营日久,尚有部分残兵拥城自守,但已形同孤岛,覆灭只是时间问题。
地图上,代表他吕布势力的颜色,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向中原腹地蔓延。曾经强敌环伺的窘境仿佛一夜之间逆转,广阔的兖豫大地,几乎兵不血刃地展现在他的面前。
然而,吕布脸上却并未露出多少志得意满的神色。他合上文书,抬头望向那片被夕阳浸染的、广阔无垠的天空。地盘来得太快,就像一场突如其来的盛宴,消化它们需要时间,需要精力,更需要足够多忠诚且能干的人手去治理。这突如其来的广阔疆域,带来的不仅是权力,更是沉甸甸的责任与挑战。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剑柄,冰凉的金属触感让他纷杂的思绪稍稍凝聚。接下来的路,该如何一步步,走得踏实而稳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