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奉叛逃被碾碎的尘埃尚未落定,安邑行在的空气却已悄然转变。那场短暂而血腥的夜间突袭,像一盆冰水,浇灭了所有潜藏的侥幸与躁动,也让一种新的秩序,在恐惧与敬畏中加速凝固。
德阳殿内的朝会,气氛与前些时日又自不同。御座上的少年天子刘协,似乎坐得更直了一些,但目光扫过阶下那位玄甲未除、只是外罩朝服的将军时,依旧会下意识地微微垂眸。公卿们的奏对变得更加简洁谨慎,许多人的眼角余光,总是不自觉地瞥向武官行列的最前方。
那里,以吕布为核心,悄然形成了一个新的气场。高顺、张辽一左一右,如磐石般肃立,即便沉默不语,身上那股百战余生的凛冽杀气也足以让周围的文官感到呼吸发紧。新近被正式任命为司隶校尉的陈宫,手持笏板,神色从容,偶尔与身旁的钟繇低声交谈几句,目光扫过殿内旧臣时,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就连站在稍后位置的魏续、郝萌、曹性等并州旧将,虽然官职不高,但挺直的腰板和锐利的眼神,也显露出与以往截然不同的底气。
并州、河内、兖州北部……这些来自吕布起家之地和早期征服区域的文武僚属,如今已牢牢把控着安邑的军事防务、部分行政枢纽,以及日益重要的招贤馆。一个以吕布为绝对核心的“并州-兖州”权力集团,已然成型,与殿内另一侧那些代表着旧有公卿贵族体系的杨彪、董承等人,形成无声的对峙。
退朝的钟声响起,百官依序退出。杨彪与几位老臣走在最后,看着前方那群簇拥着吕布离去、意气风发的背影,几位老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杨公,您看今日……”一位老臣压低声音,语气忧愤,“尚书台议事,几乎成了那陈宫的一言堂!就连官员考绩、刑狱决断,也要先问过司隶校尉府的意见!这……这成何体统!”
另一人接口道:“还有那招贤馆,名为招贤,实则尽纳些寒门鄙夫、甚至来历不明之徒!长此以往,朝廷清誉何存?我等世家子弟,难道反倒要仰那些边地武夫和幸进小人的鼻息?”
杨彪步履蹒跚,花白的胡须在寒风中微颤,他叹了口气,声音低沉而疲惫:“慎言……非常之时,能保住陛下安危,稳住局面,已属不易。吕将军……确有安邦定乱之才。至于其他……且忍一时吧。”话虽如此,他浑浊的眼中却深藏着无奈与忧虑。他何尝不痛心权力的旁落和朝廷体统的崩坏?但现实是,没有吕布的刀兵,他们这些人连同天子,早已成为李傕郭汜甚至白波贼的俎上鱼肉。
与此同时,吕布并未返回城外的军营,而是径直来到了设于原河内郡府衙的司隶校尉府。这里如今已成为实际上的行政中枢,取代了大部分尚书台的职能,车马往来,文书传递,络绎不绝,显得比冷清的皇宫更有生气。
书房内,炭火烧得正旺。吕布卸去朝服外袍,只着一身玄色常服,坐在主位。陈宫、钟繇、高顺、张辽等心腹赫然在列,此外还有几位新近投效、表现出众的文吏,如颍川辛毗、河内司马朗等。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务实而高效的气氛。
“主公,”陈宫将一份文书呈上,“这是根据近日核查,拟定的河东、河内两地官员调整名录。凡杨奉、李乐旧部,以及此前态度暧昧、治理无方者,皆予裁撤。空缺职位,拟从招贤馆中擢拔才干之士,或由军中受伤退役之识字军官转任。请主公过目。”
吕布接过,快速浏览着上面的名字和履历,手指在其中几个名字上点了点:“这个王恺,可是太原王氏旁支?其族似与杨彪有姻亲。”
钟繇在一旁答道:“回主公,确有此事。然此人在河内担任户曹掾时,曾因征粮不力被杨奉责罚,且其才学考评均为上等,与杨氏关系实则疏远。”
吕布点点头,不再多问,提笔批了一个“可”字。他又看向另一份名单:“这些军中转任的,要高顺多加督导,告诉他们,治理地方不同于沙场搏杀,需知法度,体民情,谁敢仗着军功胡作非为,军法从事!”
“末将明白!”高顺沉声应道。
权力的交替,在看似平静的公文往来中,细致而坚定地进行着。并州系的触角,通过一次次人事任免、一道道政令下达,深入到了安邑乃至整个司隶地区的脉络之中。
然而,新旧之间的隔阂与摩擦,并非全然无形。
几日后的一个傍晚,貂蝉受几位投效文官家眷的邀请,参加一场小规模的诗文茶会。席间,一位出身弘农杨氏旁支的年轻夫人,言语间便带着几分掩不住的优越与抱怨:“……如今这安邑,真是愈发看不懂了。昨日我家郎君回来说,衙门里新来的那位兵曹史,竟是并州军中的一个队率出身,识得几个字便来充任官职,与他商议公务,简直鸡同鸭讲,真是……有辱斯文。”
旁边立刻有人低声附和,言辞间多是对新贵们的轻视和对往日秩序逝去的怅惘。
任红昌安静地听着,手中茶盏温热。她并未直接反驳,只是在那位杨夫人抱怨完后,轻轻放下茶盏,声音柔和却清晰:“姐姐所言,亦是常情。只是妹妹在想,如今非常之时,陛下蒙尘,四海鼎沸。温侯起于行伍,却能匡扶社稷,扫荡奸凶,其所倚重者,必有非常之才,或勇武,或实干。或许……吾辈闺阁之人,未能尽知外间艰难。但想那并州将士,为护卫天子,血染沙场,如今伤退转任,亦是朝廷抚恤之功臣。若能以战阵之勇毅,施于地方安靖,未尝不是百姓之福?至于章程礼法,时日久了,自然便能熟稔。”
她话语委婉,既肯定了旧有秩序的价值,又为新晋者辩护,更将话题引向“护卫天子”、“百姓之福”的大义,让人难以驳斥。那位杨夫人张了张嘴,终究没能再说什么,茶会的气氛也悄然缓和了几分。
事后,这番言论不知怎地传到了钟繇耳中。他在一次与杨彪的非正式会谈中,似是无意地提及:“那日听闻任娘子与几位夫人闲谈,其言虽浅,其意却深。如今温侯麾下,确是汇聚了不少实干之才,虽出身各异,然皆有为国效力之心。若能循循引导,假以时日,未必不能成栋梁之材。朝廷新立,正当广纳贤才,共度时艰,若固守门第之见,反倒不美。”
杨彪闻言,沉默良久,最终只是化作一声长叹。
这些细微处的斡旋与沟通,如同润滑剂,悄然缓解着新旧势力间的摩擦,为吕布整合力量、巩固权力,争取着宝贵的时间和空间。安邑的天空下,旧的格局正在被打破,新的秩序,在刀兵、政令与潜移默化的影响中,艰难而不可逆转地生长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