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内郡的权柄更迭,在吕布强力的军事威慑与怀柔的政治手腕下,迅速平息。并州军的黑底金边“吕”字旗,取代了昔日王匡的旗帜,飘扬在河内各城邑之上。政令畅通,秩序渐复,这片饱经战乱的土地,竟在吕布的统治下,呈现出一种异样的、略带铁血色彩的安宁。
然而,吕布的目光并未仅仅停留在权力的巩固与地盘的消化上。他深知,欲成大事,绝非仅凭武勇与兵马。人才,尤其是精通政务、律法、经世之学的中原才俊,是其集团最大的短板。并州边地,终究文风不盛。
洛阳的一场滔天大火,董卓的西迁暴行,在给中原带来无尽灾难的同时,却也客观上造成了一次罕见的人才大流动。无数士人、学子、官吏被迫离开京畿之地,四散逃难。其中相当一部分,选择了向北渡过黄河,相对安宁且由吕布控制的河内郡,便成了许多人的暂栖之地。
怀县城内,临时设置的招贤馆近日愈发忙碌。虽不如历史上曹操“挟天子”后那般人才蜂拥,但也陆续有一些衣衫略显褴褛却难掩斯文气度的士子前来投效或暂避。
这一日,招贤馆迎来了一位气质尤为不凡的年轻人。
此人年约二十七八,面容清癯,目光沉静,虽风尘仆仆,却举止从容,自带一股书卷清气。他并未像其他人那样急切地递上名刺或夸耀才华,只是安静地观察着馆内情形,偶尔与负责接待的小吏交谈几句,问及河内新政、屯田举措以及对士人的态度,问题皆切中要害,显出不同寻常的见识。
小吏不敢怠慢,将情况报予负责此事的陈杉。
陈杉闻讯,觉其不凡,亲自出见。一番交谈下来,心中暗惊。此人对经学、律法、政务皆有独到见解,且不尚空谈,极为务实,所言皆关乎民生吏治、律令规程等具体事务。
“在下颍川长社,钟繇,字元常。”年轻人最终坦然道出姓名,不卑不亢。
钟繇?!
陈杉心中一震。颍川钟氏,乃当地名门。钟繇本人,虽年轻,却早已以孝廉入仕,在洛阳时曾任黄门侍郎,是真正的天子近臣,以其书法、律学才华闻名于士林!其家族在颍川乃至整个士人圈子中,都拥有不小的影响力。这可是条真正的大鱼!
“原来是元常先生!久仰大名!”陈杉态度顿时更加恭敬,“先生乃朝廷栋梁,何故屈尊至此?”
钟繇神色黯然,叹了口气:“洛阳罹难,天子蒙尘,百官星散。繇侥幸得脱,不愿随董卓西迁,只得北渡黄河,漂泊至此。见河内之地,于吕使君治下,竟能保境安民,秩序井然,实属难得,故特来一见。”
他话语中带着对故都沦丧的悲痛,也透露出对吕布治理能力的好奇与一丝认可。
陈杉立刻意识到此人的巨大价值,不仅在于其个人才华,更在于其出身颍川名门、曾为天子近臣的身份象征意义!若能招揽此人,对提升吕布集团的文化层次、吸引更多士人来投,将有不可估量的作用。
“先生过誉矣。吕使君常言,乱世之中,武备用以戡乱,文治方能安邦。故虽出身行伍,却极重实务,求贤若渴。如先生这般大才,若肯屈就,使君必倒履相迎!”陈杉极力游说,并立即安排钟繇在招贤馆住下,以上宾之礼相待,同时火速将消息报于吕布。
吕布闻报,亦是惊喜交加。钟繇之名,他亦有耳闻,这可是未来曹魏的肱股重臣,真正的王佐之才!
他当即下令,以最高规格接待,并在府中设下宴席,亲自接见钟繇。
宴席之上,吕布并未炫耀武功,反而虚心请教当下局势、治国方略。钟繇见吕布并非想象中的粗鄙武夫,反而态度诚恳,言谈间对民生疾苦、律法制度颇为关注,且其麾下如陈杉等人,也皆是务实干练之辈,心中好感渐生。
两人谈及经学,吕布自知浅薄,但能提出一些超越时代的、注重实用性的观点;谈及律法,钟繇精于此道,吕布则从治理角度,强调律令需简明公正,便于执行,且需抑豪强、护小民;谈及政务,吕布将并州、河内推行屯田、改良农具、兴修水利等措施娓娓道来,虽无华丽辞藻,却桩桩件件落到实处。
钟繇越听越是惊异。这位“飞将”,与其说是一名军阀,不如说更像一位注重实效、野心勃勃的开拓者。其治理思路,虽与正统儒家教化有所不同,却极为契合乱世求存、图强的需要。
“使君重实务、缓清谈,实乃乱世中少见之明主。”钟繇由衷赞道,“只是……如今汉室倾颓,天下纷扰,不知使君之志,究竟何在?”这是一个尖锐而核心的问题,意在试探吕布的真实野心。
吕布放下酒觞,目光坦荡地看着钟繇:“布,起于边陲,所见无非胡虏寇边,官吏贪腐,百姓流离。初时之志,不过保境安民,令一方百姓能得温饱,不受欺凌。然如今之势,董卓篡权,诸侯割据,天下崩乱。若仅偏安一隅,终难自保,更何谈庇护百姓?”
他声音沉凝,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故布之志,乃欲以手中之剑,扫平奸佞,重整山河!然非为一家一姓之私欲,乃欲缔造一秩序,使士农工商各得其所,法令通行,豪强束手,边陲靖安,百姓能于这乱世中,得一喘息生存之机!此志,或可谓之‘霸道’,然问心无愧!”
这番话,半真半假,既抒发了部分真实抱负,也巧妙规避了“是否忠于汉室”的敏感问题,强调了对秩序与民生的追求,极富感染力。
钟繇默然良久,心中波澜起伏。吕布的“志”,与他所受的忠君教育颇有出入,但却无比现实,直指乱世核心的苦难。其展现出的能力与气魄,也远非酸枣那些空谈的诸侯可比。
最终,他起身,郑重一揖:“使君之志,虽非常道,却乃济世实策。繇,钦佩不已。然繇乃汉臣,天子虽蒙尘,臣节不可轻弃。眼下,恐难立即投入使君麾下,还请见谅。”
吕布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并未强求。他知道,这等大才,绝非轻易可降。能留下良好印象,已属成功。
“元常先生言重了。人各有志,布岂敢相强?先生能留驻河内,便是布之荣幸。先生可在此安心居住,着书立说,若有何需求,尽管开口。若愿时常与布及属下探讨政务律法,布更是求之不得!”
吕布的大度与尊重,让钟繇更是感动。他虽未立即投效,但确实在怀县留了下来,时常与陈杉等人探讨政务,甚至应吕布之请,帮忙修订了一些地方律令条文。他的存在本身,就如同一面旗帜,吸引着更多北逃的颍川乃至中原士人前来河内观望、停留。
一条与未来曹魏重臣的早期线,就此悄然埋下。吕布集团的文化层次与吸引力,正在潜移默化中提升。而钟繇的抉择,也预示着未来天下大势中,士人阶层在面对强大地方势力时,愈发复杂的考量与分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