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望幽终于踏入浮梦墟时，饶是已经见过其他几个三界奇景，她仍是愣了一下。
脚下是一望无际的浅滩，流水淌过晶莹璀璨宛如水晶的细沙，缓缓向中心深处汇去。
水面之上，数不尽的碧海花漂浮着。这些无根之花一朵紧挨着一朵，幽蓝的花瓣呈现一种奇异的半透明质感，半开半合的拥着金色发光的蕊心，好似无数盏带着微光的河灯，徜徉在前往能够实现所有愿望的无尽水域中。
簇拥着盛开的花朵间隙处，能够看到清澈的滩底，水面之下有许多白色的光带不规则地流动，如同一条条银白的游鱼，在花裙下穿梭游弋。
花海尽头，是深蓝的天空。鹅绒般细腻的空中无星无月，却似水镜一样清晰地映着浅滩和碧海花的倒影。
让人一时分不清是天在水中，还是水在天上。
水天之间，身披荧光的流萤星罗棋布，时而悬停，时而飘荡，仿佛坠入人间的星星，一闪一闪地惹人注目。
望幽忍不住向前走了几步，伸手轻点了下身边离得最近的一只流萤。
仔细看去，才发现那恍若萤虫的星点，竟是一只只芝麻大小的透明水母，它们在空中漂浮游动，一呼一吸间，身体里蕴藏的白色光点便一闪一烁，这才如同满天星斗绚烂夺目。
“这些是碧海花的种子。”
“种子？”望幽有些诧异地回头看向重夜。
重夜点头，解释道，
“空中这些光点，都是尚未开花的碧海花。”
他摊开手，在掌心托住了望幽刚刚轻点的那一只水母，缓缓道，
“碧海花能记录人们最想留住的记忆，一颗种子也只有承载一段记忆后才能盛开，而后落回水面变成常见的花朵模样。”
“而碧海花一旦开花，便是花开不败。若无外力，无论记忆的主人是魂飞魄散，还是轮回转世，碧海花中的记忆都不会消散。”
掌中的小水母依旧乖乖闪烁着，将重夜灰白的眸子都点亮了一丝星光。他侧头看向身边的人，轻声问道，
“你最珍贵的记忆，又是什么呢？”
望幽一时被问的有些怔愣。
重夜见状微哂，好似自嘲般摇了摇头，垂下的眼帘盖住了眸中那点光亮。
“我忘了，你连完整的记忆都尚未寻回，又何谈什么最珍贵。”
他收回手，看着小水母慢慢游远，重新又挂上一抹浅笑，柔声道，
“还是先找回你的镜玉吧，这才是正事。”
见重夜好似只是随口一提，并未把这个小插曲放在心上，望幽也只深深看他一眼，并没有多说什么。
她浮空缓缓向浅滩中心飘去，明显感觉下面有熟悉的气息在急切召唤。
望幽覆掌朝下，一道银白光亮瞬间从滩底冲天而起，将她整个人都包裹在里面。磅礴的神力将水面之上的碧海花群都震荡开去，给光柱腾出了一片空白的水域。
待水面波纹重新平静，光柱也渐渐淡去。被光亮笼罩其中的小海獭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袭月白长裙的神女。
明明是无星无月的天空，却不知何来的月辉，静静萦绕在她身上，让神女更显皎洁神圣。
望幽下意识看看双手，又看看脚下，露出一抹无奈的笑意。
总算是恢复人形了，但每回神力冲刷之下，只剩身上这条月精幻化的长裙，连双鞋都不给她留。
她倒是没那么讲究，直接从空中落入浅滩之中。水面没过她的小腿，浸湿的裙摆也在水上盛开，她依旧不慌不忙，赤脚踩着滩底晶莹的细沙，拨开水面重重的花海，一步一步向岸边静静等待的人走去。
重夜看着缓步朝他走来的人，神府中的海面开始沸腾。
这是除了望幽将从极之渊托付给他的那一面外，他再一次真真正正看见完整的、鲜活的她。
即使当时看见小海獭醒来，他仍旧有一种不真实的虚幻感。
而此刻，在现实里，在每一次真切的呼吸中，她再度闯入他眼底。
没有鲜血和决绝，不是过去和梦境。
是熟悉的，真实的望幽。
于是快要枯竭的心海重新翻起滔天巨浪，只这一刻，所有的魂牵梦绕，一切的等待和期盼，都落回了归处。
她，就是他的归处。
当望幽离他几步之遥时，重夜忍不住冲上去，双手微颤地扶住了她的肩膀。
他什么都没说，但看着他泛红的眼眶，望幽眼中也有些酸涩。
这是真正的久别重逢。
她伸手轻拂他的眼，语带叹息，
“为了我，好好的一双琉璃瞳就这么没了。”
即使能够以神识视物，但那么一双玲珑剔透，能勘破世间一切虚妄的琉璃瞳，变成了如今这般灰白无光的眸，怎能不叫人可惜。
重夜却是摇摇头，抓住她的手，将脸颊贴的更紧了些，感受着她的温度。
那双眼睛，是除了耗费神力外，他开启溯光的代价。
可能换回今日重逢，便一点都不可惜。
望幽又用另一只手挑起他鬓边银发，
“头发也回不去了。”
她再叹口气，
“连当初送你的鲛绡，也被雷劫毁了。”
望幽依旧记得银发少年双眼蒙着半透的鲛绡，乖巧地被她掐住下巴的场景。
重夜闻言轻笑，似乎也是想起两人当初缠绵的情景，揶揄道，
“也不知道你是遗憾鲛绡被毁，还是在叹息我容颜不在？”
望幽也笑出声，心底的难过和惋惜瞬间被冲淡，她将拂着他眼睛的手下滑，再次掐住他的下巴，还煞有介事地左右轻摆。
“我瞧瞧，郎君丰神俊秀，依旧容色不改，又何必妄自菲薄。”
重夜也由着她摆弄，甚至还配合的微微弯下腰，离得她更近些，看向她的眼神越发粘稠，又好似带着点钩子，直勾得人心痒难耐。
望幽轻咳一声，立马反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心里嗔怪道，这人明明双眼看不见，怎么还能露出这样让人脸红心跳的眼神。
重夜笑意更深，“我看得到。”
意识到自己有些掩耳盗铃，望幽也还是没放下手来。听见这话，她认真点头道，
“你应当看到。”
话落，那只捂他眼睛的手从指缝下透出柔和的清光，丝丝令人舒适的凉意浸润到他眼中。
等望幽放下手来，重夜看到了她笑意盈盈的脸。
不是通过神识，是真的通过眼睛“看”到了。
“你那双得天独厚的琉璃瞳我是没办法帮你恢复了，但我可以送你一双月瞳。今后只要明月尚在，你便永远眸清眼明。”
望幽满意地欣赏自己的杰作。
重夜睁开双眼，眼中不再是灰白的黯淡，而是一双银色的瞳孔。虽不及他原来的琉璃瞳剔透，却暗含着月华的清光。
柔和又冷冽，是春水中粼粼的月影，也是月下皑皑的岭雪。
这双新的月瞳，不仅重新点亮了那张清冷绝艳的脸，更是和他的银发相得益彰。
“鲛绡虽好，但果然还是这样更好看，终于不再是白璧微瑕了。”
望幽高兴道。
重夜却是用那双新得的月瞳，将望幽深深印进眼底，眸中本属于月华清冷的辉光，已经明亮到发烫，快要将她的倒影都灼烧起来。
“刚恢复的神力就是让你这样挥霍的？”
重夜话中嗔怪，但嘴角止不地往上扬，眉梢眼底都是掩饰不了的开心。
这似曾相识的问题让望幽陡然想起了清延城的千灯节上，重夜用刚恢复的灵力为她放焰火，她也是这么问的。
他当时是怎么答的来着？
“博卿一笑，用得其所，怎么能叫浪费。”
望幽原封不动地将这话还给他。
两人相视一笑。
失而复得，千帆相逢。此刻比千灯节那晚的焰火更让人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