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言要开棚施粥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武昌。
一个瘦骨嶙峋的老汉蜷在墙角,伸着破碗,眼神空洞地望着过往行人。
“各位大爷,行行好吧!小老儿,已经两日没吃一口饭了。”
虽然他的话语几近可怜,然而路过的行人,却都是面带愧疚的快速路过。
如今流民窜入武昌,武昌的粮商又趁机涨价。
他这些居住在武昌的平民,也不知自己家中的粮食够不够食用。
毕竟省城不比其他。
他们想要吃粮食,也是要去花钱买的!
老者见众人无动于衷,伸出的双手,落魄的放了下来。
他,明天,也许,无法从流民营里爬出来了吧?
都这个年纪了!也是时候了。
就在他心灰意冷的时候,一个稍显精神的流民却是快步跑了过来。
“老张头,还在这儿讨呢?”
“快去城外!江陵商会的东家方言,在城外开棚施粥了!去晚了可就没了!”
老汉浑浊的眼珠动了动,随即黯淡下去,嗤笑一声,声音沙哑:“你去吧。天下没有这等白吃的午饭,这些乡绅,无非是要我们帮忙做工的!”
“你看看我这样子,哪里还有力气去上工,就连个碗都拿不稳了,恐怕还没走近那里,就被赶了出来。”
那流民见老张心灰意冷,随即着急的将他架了起来。
“不用做工!”
“那方言可不是一般人啊!”
“你们这些晚来的,可是不知道他的名声!”
“当初江陵修城墙征徭役的时候,就是这方东家将这活揽了下来,救了好几千的民夫呢!”
“是他开棚施粥的话,定然不会让你去上工的!”
他的话,很快就吸引了周围的其他流民。
“真的假的?还有这等善人?”
“江陵商会?我好像听过,是不是那个望江镇的?”
“管他真假!去看看总不亏!万一真有粥喝呢?”
“同去同去!”
人群瞬间骚动起来,原本死气沉沉的流民眼中重新燃起希望的火苗,互相搀扶着向城外涌去。
就在这时,一辆朴素的马车恰好经过,被涌动的人流稍稍阻滞。
车帘掀开,一位面容清癯目光炯炯的老者探出头来。
“前方何事喧哗?”他声音平和,却自带一股威严。
车夫连忙躬身回答:“回禀龚大人,是江陵商会的东家方言,要在城外开棚施粥,这些流民都是赶着去的。”
“哦?”
老者,正是此次湖广院试的主考官龚泽,他抚着颔下长须,眼中精光一闪。
“江陵商会那个方言?”
对于这个名字,他并不陌生。
朝堂之上,清流与杨党为此子明争暗斗,风波不断。
在他原先的料想中,这大概是个善于钻营工于心计的商贾,却没想到,此人初到武昌,竟有这般手笔与心思。
他沉吟片刻,吩咐道:“不必回衙门了,先去城外看看。”
“是。”
……
武昌城外,临时搭建的粥棚已然立起,虽简陋,却成了数千流民眼中的圣地。
粥棚前,早已是人山人海,黑压压的人群一眼望不到头。
扶老携幼的流民们伸长了脖子,全都死死的盯着那熬粥的大锅。
他们的眼中混杂着各种情绪,有渴望,有怀疑,更有希望。
那锅中的粥,就是他们如今的生路......
在粥棚里面。
铁蛋带着商会伙计,以及如墨那几名沉默寡言的“手下”,奋力维持着秩序。
刘睿、陈岩、孙绍等人,早已没了平日的潇洒,卷起袖子,在清香指挥下,忙得满头大汗。
而方言,却是折扇轻摇,静静立于粥棚一侧。
他神情平静地看着眼前这片黑压压的人群,仿佛面对的不是数千张愁苦的面孔,而是一群嗷嗷待哺的婴儿。
如墨抱着长剑,站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
清冷的目光扫过混乱的人群,最终定格在方言那看似单薄的背影上。
眼中闪过一丝异样。
他居然真的要施粥给流民?
她亲眼看着方言指挥人将棚子搭起,又见他安排人烧起锅炉。
这人与昨夜镜前的那人,判若两人。
“开始吧。”方言合上折扇,用扇骨在掌心轻轻一点,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众人耳中。
刘睿立刻应声,拿起长柄木勺,从大锅里舀起稠厚的粥,倒入一只只伸过来的破碗中。
“谢谢方东家!”
“活菩萨啊!”
“好人!好人一定有好报!”
感激涕零的声音此起彼伏,甚至有人当场跪下磕头。
方言脸上并无多少得色,反而更沉静了些。
他轻摇折扇,喃喃自语。
“一千两银子而已,便能让这么多人暂时果腹……”
“为何,愿意这么做的人,却那么少?”
如墨不知何时已走到他身侧,闻言,脸色一沉:“因为救灾是朝廷的事。”
“而银子,是自己的,能够保证世代昌盛。”
方言没有回头,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浅笑:“是啊……世代昌盛。”
他想起了自己的前世,也想起了他爹给他留的那十几亿的家产。
他方言,何曾不是那受益群体?
他又有何资格去苛责他人?
就在这时,人群前方忽然一阵骚动!
一个身材高大的流民汉子,抢过一个妇人手中粥碗。
“妈的!滚开!老子饿死了!这碗先让我来喝!”
那妇人怀里抱着一个瘦小的女孩,只能颤颤巍巍的看着壮汉。
她的眼中尽是对那碗粥的希望,然而在壮汉的虎视下,却是连声音都不敢发出。
小女孩看着壮汉喝粥,水口都流了下来,回身对着娘说道。
“娘!我饿!”
此话一出,那妇人仿佛感觉到什么灾难即将降临一般,连忙捂住了女儿的嘴。
“不!环儿......你不饿!”
方言眉头微蹙,刚开口:“铁蛋……”
话音未落,身旁一道黑影已如离弦之箭般射出!
是如墨!
众人只觉眼前一花,那抢粥的汉子便惨叫一声,整个人如同被巨石撞中,倒飞出去。
如墨身形落地,轻如柳絮,她看着那捂着胸口咳嗽的汉子,眼中闪过一丝不忍,终究没下杀手,只冷喝道:“想喝粥,就滚去后面排队!”
那汉子捂着绯红的胸口,只觉得气都喘不上来,连滚带爬地走到了队伍的最后方。
然而,方言冰冷的声音已然响起:“铁蛋!去!把他腿打断,给我丢出去!永不施与!”
铁蛋和几个伙计早就憋着火,闻言立刻提着棍子冲了上去,对着那汉子劈头盖脸就是几棍。
那汉子吃痛,见势不妙,连狠话都不敢放,连滚带爬地逃出了出去。
方言漫步走到如墨身边,他回过头来,眼中带着是毫不掩饰的失望。
“成大事者,岂可心慈手软?这等敢在众目睽睽之下欺凌弱小的渣滓,还有什么可怜惜的?你一剑杀了便是!”
如墨愣在原地,握着剑柄的手指微微收紧。
她……竟被这书生教训了?还是以如此严厉的态度。
“可他……也是流民,他们这么辛苦南逃,不就是为了一条生路吗?你又何必如此狠心?”
方言不屑地嗤笑一声,脸上的嘲笑毫不掩饰。
“狠心?”
“拯救这渣滓,才是害了其他人!”
不等如墨再争辩,方言已蹲下身,看着那对吓得抱成一团的母女,伸手抚摸着女孩的额头:“饿吗?”
那小女孩怯生生地看着他,轻轻点了点头。
“饿!”
方言转身,直接从锅里盛了满满一大碗粥,递到女孩面前:“吃吧。”
那妇人愣了片刻,随即面露担忧,拉着女儿就要跪下磕头。
“恩公心善,还请救救我家环儿吧!”
“吴三虽被恩公赶走,终有一天,还是要来报复的!”
“恩公不若收下我家环儿,民妇来世做牛做马报答恩公。”
此话一出,周围人仿佛被打开了话匣子。
“是啊!吴三这家伙,从北边过来的时候,可是吃过不少别人家的小孩呢!”
“不止呢!我还看见他把那些家中没男人的孤儿寡母,抓到城里去卖给牙行青楼了呢!”
“嘘!小声点!要是被吴三知道了,你们今天晚上,怕是怎么死的都不明白”
议论声虽小,却清晰地钻入了如墨耳中。
吃人?
卖入青楼牙行?
刚刚的逃跑的那个人,居然是如此恶人?
她娇躯猛地一颤,脸色瞬间煞白。
她难以置信地看向那些议论的流民。
而方言,却是环视四周,见众人表示不似作假,忍痛叹息了一声。
“行吧!如果你后悔了,就来江陵会馆找我!”
说罢,他便抱起环儿,头也不回的往粥棚走去。
走过如墨身边时,方言只是瞥了一眼,竟然发现,那武功高强的女侠,此刻眼中竟然蓄满了泪水。
“你觉得那人,真的能干出这种事吗?”
方言坦然地看着她,目光深邃,点了点头:“信。””
“为什么?”如墨追问,声音里面都带着一丝祈求,仿佛希望方言能给出一个否定的答案。
方言沉默了一下,才缓缓开口,语气平静得让人遍体深寒。
“一个人,如果连饭都吃不起,活不下去的时候,他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他顿了顿,嘴角扯起一抹自嘲的弧度,“想当初,我没钱吃饭的时候,又何尝没骗过别人?”
如墨呆呆地看着他,看着这个住着豪宅、随手掷出千两白银赈灾的男人。
她无法想象,他口中那个“没钱吃饭”,“骗过人”的,会是同一个人。
他……是在开玩笑吗?
方先正刚帮抬水回来,听到这话,没好气地走过来,在方言后脑勺上轻轻拍了一下:“臭小子!陈年烂谷子的丑事就别拿出来到处说了!你不嫌丢人,老子还嫌丢人呢!”
方言摸了摸后脑勺,对着老爹嘿嘿一笑,那副惫懒模样,与方才下令打断人腿时的冷厉,判若两人。
“哎,老爹,我们虽然富裕了,但是做过就是做过嘛,何必怕丑呢!”
方先正笑嘻嘻的抚摸着方言的脑壳。嘴上却是不依不饶。
“就你这样,还想当官二代呢!”
“有哪个官二代,天天把骗人的丑事挂在嘴边的?!”
“也不害臊!”
如墨看着这对父子打闹,再看看眼前这施粥的场面,只觉得心中一片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