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欢脱下血迹斑斑的手套,由护士解开手术衣系带,稍作处理便回了办公室。
自始至终,她没有再看约翰一眼。
此时,无声胜有声。
然而,她还没在办公桌前坐稳,一个高大的身影就期期艾艾地跟了进来,是约翰。
只是此刻,他脸上那标志性的傲慢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激动、羞愧和极度求知欲的复杂表情。
他那把精心打理的大胡子都似乎因为激动而微微翘着。
“裴……裴医生!”约翰的中文依旧带着口音,但语气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热情,甚至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讨好,“刚才……刚才那个吻合法,就是你在处理左侧膈肌角附近血管时用的,那种极细的连续缝合,张力控制得简直完美!还有,你是如何那么精准地避开胸导管分支的?我看了半天,简直……简直是艺术!”
他手里甚至还拿着一个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的小本子和笔,眼巴巴地看着裴欢,像个急于求知的学生,哪里还有半分之前“权威副主任”的架子。
裴欢揉了揉眉心,眼底闪过一丝无奈。
她并不习惯应付这种突如其来的热情,尤其是来自一个前一刻还在试图刁难自己的人。
“约翰医生,基础解剖和缝合原则,教科书上都有。”她试图用最简洁的方式打发他。
“不!不一样!”约翰激动地挥舞着本子,“你的手法里有很多精妙的细节,是教科书上没有的!裴医生,我为我之前的无礼和偏见郑重道歉!请你……务必指点我一下!”
这时,院长詹姆斯博士也笑着走了进来,看到这一幕,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他拍了拍约翰的肩膀,对裴欢说:“看吧,裴,我就说过,真正的才华是无法被掩盖的。在医学的圣殿里,唯有实力是唯一的通行证。”
他语气中带着一种“早该如此”的坦然,仿佛裴欢折服约翰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只是他这个院长的话,远不如裴欢自己亮出的真本事有说服力。
裴欢看着眼前眼神灼灼的约翰,又看了看一脸“与有荣焉”的詹姆斯院长,只能在心底轻轻叹了口气。
“那个吻合法,关键在于进针角度和线结的力度控制,避免对脆弱的血管壁造成切割伤。至于胸导管……”她拿起笔,在约翰的本子上快速勾勒了几笔简单的解剖图,“它的主要分支走行有规律可循,这里,还有这里,是常见的变异点,术前阅片时需要特别注意……”
约翰如获至宝,一边拼命点头,一边飞快地记录,嘴里还不住地念叨:“原来如此!太精妙了!”
裴欢耐着性子解答了几个问题,便以需要休息为由,将依旧兴奋不已的约翰“请”出了办公室。
关上门,她终于获得了一丝清静。实力的展现固然能省去很多麻烦,但有时,也会招来一些……意想不到的“热情”。
此外,她也敏锐地察觉到,之前那种如影随形的被监视感减弱了。陈瑾派来的人,似乎撤远了些。
还算听话。
裴欢心下了然。她展现出的专业和“合作”态度,显然让那位多疑的九爷稍微放松了些警惕,这正是她想要的。
下班时间一到,裴欢如同往常一样,提着包离开医院。
但在拐过一个繁华的十字路口,利用电车驶过和人群的短暂混乱,她的身影如同水滴汇入大海,几个巧妙的转身和变向,便彻底消失在了人流中。
那两个奉命跟着她的陈瑾手下,面面相觑,在街头徒劳地转了几圈,最终只能硬着头皮,回去禀报。
与此同时,法租界边缘,一家看似普通的“博济”中药铺后院。
裴欢穿的还是那件素色旗袍,头发利落地盘在脑后。
她从一个隐秘的抽屉里取出一枚小巧的铜质徽章,上面镌刻着繁复的齿轮与麦穗纹样——这是“实业救国同盟会”的信物。
这并非原主的身份,而是她来到这个小世界后,主动选择并加入的一个半地下组织。
该组织由一些有识之士、进步商人和技术专家组成,旨在暗中支持国内民族工业发展,并为前线的抗日力量秘密筹集药品、物资和资金。
凭借精湛的医术和对药品、医疗器械的深刻理解,裴欢迅速在会中获得了“顾问”的地位。
“裴顾问,这是上次您提供的盘尼西林提纯思路,我们的实验室已经有了突破性进展!”
一个戴着眼镜、学者模样的中年男人激动地低语,“还有那批通过‘陈氏’渠道运往前线的止血绷带和磺胺,已经安全送达了!”
“陈氏”……裴欢目光微动。
那是陈瑾当年鼎盛时期,暗中控制的一条通往北方的秘密物资渠道,如今虽因他的倒台而萎缩,但根基尚在。
而她与陈瑾现在有了这层“医患”关系,重新激活这条线路,变得更理所当然。
“很好。下一批物资清单在这里,重点是手术器械和奎宁。”裴欢将一张薄纸递过去,声音压得很低,“‘陈氏’那边,我会想办法。”
陈宅内,气氛有些凝滞。
“跟丢了?”
陈瑾坐在轮椅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块温灵暖玉。
听了下属战战兢兢的汇报,他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眼底掠过一丝极深的探究。
一个留洋归来的女医生,身手竟然能如此利落地甩掉他手下的精锐?
她下班后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知道了,下去吧。”
他挥退手下,指间的暖玉传来持续而熨帖的温度。
这个女人,比他想象的还要神秘。这种不受掌控的感觉让他有些不悦,却又无法抑制地生出强烈的好奇心。
三天后的复诊时间,裴欢准时出现,仿佛这几天什么都没发生过。
她照例检查,针灸,辅助他进行痛苦却必要的康复训练。
当她的银针刺入他小腿的足三里穴位,并施加捻转时,陈瑾闷哼一声,额角青筋跳动。
但紧接着,裴欢清冷的声音响起:“试着,动一下你的大脚趾。”
陈瑾咬着牙,集中起全部的精神和力气,试图驱动那仿佛早已不属于自己的部位。汗水从他额角滑落。
一秒,两秒……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时,他右腿的大脚趾,极其清晰地颤动了一下。
虽然幅度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但这半年来,是第一次,他的腿,在他的意志下,产生了回应!
陈瑾猛地抬起头,看向裴欢,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以及一丝狂喜。
裴欢平静地收回银针,脸上并无意外之色,只是淡淡点评:“神经反应开始恢复。不错,继续保持。”
她冷静的态度,像一盆温水,既没有浇灭他心头的火热,又让他不至于失态。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腿,胸腔里被酸楚的情绪填满。
而裴欢看着他激动的侧脸,心中柔软。
她不在乎他是否强大,只在乎他是否安好。
治好他,让他重新站起来,是她来到每一个世界唯一的心愿,与任何组织、任务无关,只因为是他。
陈瑾习惯了掌控,习惯了交易,习惯了用利益衡量一切。
而裴欢对他来说,像一阵无法捕捉的风,吹乱了心里的秩序。
尤其在这山河破碎、风雨飘摇的时刻,他还有肩负的责任和未竟的抱负…
他必须划清界限,哪怕只是形式上的。
于是,在裴欢结束治疗,正收拾银针时,陈瑾靠在轮椅里,状似随意地开口:
“裴医生,我的腿……似乎有点起色了。诊金方面,你有什么要求,可以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