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演者》的团队赛晋级后,节目组给选手们放了两天短暂的假期。
高强度竞争后的松弛,反而让裴欢感到一丝迷茫。
演戏不像商业竞争,也不是光靠系统的几节课程和原主记忆里的理论,就能够融会贯通的。
裴欢缺少的是真的感受。
所以她需要沉淀,也需要为更残酷的半决赛寻找新的支点。
裴欢很清楚,接下来的比赛不再是单纯的演技比拼,更是体力、心力、乃至背后资源的多维度较量。
跟周晴和林悦提前报备后,她就将自己关在了公寓里,没有出门,也不想被人打扰。
客厅只亮着一盏落地灯,昏黄的光线柔和地勾勒出裴欢的轮廓。
她洗过澡,身上穿着一件质地柔软的米白色羊绒开衫,宽大的款式更衬得她身形清瘦。
湿漉漉的乌黑长发随意披散在肩头,发梢还缀着细小的水珠。
她正在电脑上反复观看前几期节目的录像。
不仅是看自己的表演,更冷静地分析每一个对手的特点、评委的偏好,甚至节目剪辑的倾向。
她在脑海中推演着各种可能性。
“技术无可挑剔,但‘惊喜感’在下降。”她对着镜子,审视着自己表演的定格画面,喃喃自语“观众和评委会产生审美疲劳。需要一点……不一样的东西。”
这种“不一样”,不是哗众取宠,而是更深层的情感穿透力。
她想到了陈瑾笔下那些人物复杂的内心世界,那种细腻入微的描写,或许正是她所需要的灵魂。
对了,《长夜灯》!
一个清晰的念头浮现:她需要重读一遍《长夜灯》。
原主记忆中那份独一无二的触动,一定能帮到自己,去拆解那份情感共鸣的源头。
带着这种寻求表演灵魂的潜意识,裴欢走进了市中心那家以艺术和社科书籍闻名的百年书店。
这里安静,充满纸墨的香气,莫名能让她纷杂的思绪沉淀下来。
她目标明确,径直走向国内文学作品架,寻找那本暗色封面、上有清瘦毛笔字的《长夜灯》。
在高大的书架间穿梭,她的指尖缓缓划过书脊。
此刻,陈瑾正像往常一样,蜷在自己靠窗的、有绿植遮挡的角落里,整个人几乎要埋进一本厚重的艺术画册里,享受着无人打扰的宁静。
对陈瑾而言,这个书店是他庞大无序世界里唯一坐标清晰的安全屋。
在这里,他能短暂地从社交恐惧中喘口气,恢复成一个只是纯粹热爱文字的陈瑾。
但现在,有意想不到的人闯进来了。
他看着那个耀眼得与这安静书店格格不入的女人,拿着他那本早已蒙尘的旧作,轻轻拂去封面并不存在的灰尘,然后倚靠着书架,翻开了第一页。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陈瑾最初的恐慌,渐渐被一种更深沉、更危险的好奇取代。
他在安全距离外,贪婪地窥视着她的表情。她读得很慢,很认真,眉心偶尔微蹙,偶尔又似有所悟地轻轻点头。
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混合着巨大的恐惧,在他心中疯狂滋长。
他想知道,她在他这个“安全屋”里,在他的文字世界里,到底看到了什么?
这种想知道答案的渴望,最终压倒了对“领地”被入侵的不安。他做了一个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决定。
他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一样,极其艰难地从他的角落挪了出来。
每一步都耗尽了勇气,他停在了离她几步远、一个恰好能被余光瞥见、又不会显得太突兀的位置。
裴欢感受到了目光,从书页中抬起头。看到是他,她眼中闪过一丝真正的惊讶,随即化为一种复杂的了然。
她晃了晃手中的书,语气带着一种闯入他人领地后、恰到好处的歉意和坦诚:“陈瑾?抱歉,是不是打扰到你了?我……是特意来找这本书的。”
陈瑾的脸红得发烫,心跳如擂鼓。
他不敢看她的眼睛,目光只能落在她握着书的手指上。
用尽全身力气,才从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问出了那个盘旋在他心头已久、关乎他存在价值的问题:
“这……这里……书很多……为什么……是这本?”
他问的不仅仅是她为何选这本书,更是在问:在茫茫书海里,在你广阔的世界里,为什么,会看到躲在角落里的我?
裴安静静地看着他,看着这个在“安全屋”里明显紧张却鼓起了巨大勇气的男人。
她似乎能听懂他问题的全部含义。
她合上书,指尖轻轻点着封面上的“长夜灯”三个字,目光沉静地迎向他躲闪的视线,给出了一个足以击碎他所有心防的回答:
“因为谢孤寂。”
陈瑾心一颤,他低下头,双手紧张地绞着衣角。
过了好几秒,他才鼓起勇气,抬起头,小心翼翼地、几乎是用气声问道:“你……觉得……‘谢孤寂’……可怜吗?” 这个问题,问的是他笔下的角色,更是潜藏的他自身。
裴欢没有立刻回答。
她沉思片刻,目光仿佛穿透了书页,看到了更远的地方。
“不,他不是可怜。”她的声音清晰而肯定,“他是可敬。尤其是《袍泽》那个单元故事里,他每夜去庙后山崖下,为那个迷失的老将点灯。旁人看来是傻气,但我看到的是尊重。”
“他不是在施舍光明,那是对无名者的铭记,承诺重于泰山。军魂应当归乡,他们值得被一盏灯照亮。”
陈瑾的呼吸骤然停顿。她读到的,竟是他埋藏最深的创作意图!那种被精准命中的震撼,让他一时忘了紧张。
裴欢继续深入,她语气十分认真,如同在剖析一个复杂的剧本:“但我一直在想,书生自己呢?他为所有孤魂点灯,那谁为他点灯? 直到我读到《墨妖》篇,那个女御史出现……”
“她不一样。”裴欢的语调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
书中借宿在庙中残破判官雕像里的前朝女御史之魂,性格刚烈,言辞犀利,因弹劾权贵遭迫害,含冤而死。
她与书生谢孤寂相识于一场“辩论”,她骂他“守着破庙点鬼灯,不如持笔作利刃,荡涤人间不平事!”
她逼他走出破庙,利用他的智慧,为镇上蒙冤的百姓写状纸、出谋划策,以笔为刀,对抗地方豪强。
“她尖锐,甚至咄咄逼人。最初,她骂书生‘守着死灯,是最大的懦夫’。”
“但她的‘不谅解’,反而成了照向谢孤寂的第一束强光。逼他走出破庙,用他的学问去为活人争一口气。这种关系……”裴欢寻找着恰当的词汇,“不是救赎,而是唤醒。就像……”
她顿了顿,目光落回陈瑾脸上,温和却直接,“就像好的对手,有时比知己更能让人看清自己。”
这番话,如同惊雷在陈瑾脑海中炸开。
激动冲垮了语言的障碍,他第一次主动、急切地表达,尽管依旧断断续续:
“灯……不是怕黑……是怕……光灭了……就……就找不到……自己了……女御史……她……不怕黑……她……自己就是……光!”
他词不达意,但裴欢完全听懂了!书生为孤魂点灯,是确认自身存在的方式。
而女御史那样的灵魂,无论身处什么时代,自身就能发光,无需外求。
这恰恰对应了表演中两种不同的力量:一种源于内心的脆弱与坚守,一种源于本我的强大与自信。
“我明白了!”体会到这磅礴又细腻的情感,裴欢只觉红了眼。
陈瑾也用力地点头,眼眶发热。
他从未感到自己的文字拥有如此巨大的力量,而裴欢的此刻的解读与升华,对陈瑾来说,是他创作价值最隆重的加冕。
他守护的“长夜”,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照进了另一束光,并且,这束光让他的整个世界都变得无比明亮和温暖。
为他点灯的人,是不是也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