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尘僧缓缓转过身,面对着重兵围困,明晃晃的刀剑与无数警惕的目光,他枯槁的脸上竟无一丝一毫的惧色,反而有种夙愿已了、尘埃落定的彻底平静。
他浑浊的目光缓缓扫过严阵以待的差役,最终落在为首的裴昭雪身上,那布满干裂褶皱的嘴角似乎极其微弱地动了一下,像是想扯出一个嘲讽或释然的笑容,却终究因为面部肌肉长年僵化而没能成功,只留下一个略显怪异的扭曲。
他抬起那枯瘦如柴、布满老茧和污垢的手,先是指了指自己那双已听不见任何声音的耳朵,又指了指那张多年未曾正常言语的嘴巴,然后无力地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法听闻与言语。
但下一刻,他却猛地吸了一口气,用那沙哑得如同破锣摩擦、显然因多年未曾正常使用而机能退化的喉咙,极其艰难地,仿佛每个字都在撕裂声带,一字一顿地吐出了几个模糊不清、却足以让在场所有人辨认出来的音节:
“你……们……终……于……来……了。”
他竟然能说话!虽然声音嘶哑难听至极,吐字含糊费力,但这确凿无疑地证明了他并非天生的聋哑!
这二十多年在护国寺里的沉默寡言、不与任何人交流,完全是他为了隐藏身份、便于复仇而进行的刻意伪装!
这份隐忍与心机,令人思之悚然。
裴昭雪心中剧震,如同被重锤敲击,面上却强行维持着不动声色,她上前一步,目光如炬,沉声问道,声音在寂静的山巅显得格外清晰:
“净尘,或者说……我们究竟该如何称呼你的本来名姓?你犯下的连环命案,其动机、手法、证据,我们已经全部查明。永宁公主殿下之事,我等亦已知晓,深感唏嘘。事已至此,你还有何话要说?”
她既点明已掌握一切,也留出了一丝让对方倾诉的余地,这是审讯的技巧。
净尘僧浑浊得如同蒙尘古镜的目光,再次不由自主地投向了那块冰冷而忠诚的青石碑,眼中流露出无比复杂难言的情感,有深切的追忆,有无比的崇敬,有刻骨的悲伤,最终都化为一片深不见底、万念俱灰的死寂。
他似乎早已将个人的生死置之度外,更在意的是身后这座寄托了他全部生命意义的孤坟是否会受到惊扰。
他再次张开干裂的嘴唇,声音依旧沙哑破碎得令人心悸,语速缓慢得折磨人,仿佛每一个字都需要从记忆的最深处费力打捞,又仿佛是在进行一场迟到了二十多年、对亡魂也是对自己的最终交代:
“名字……早已……随部落……一起……葬送在那片……焦土了。我……现在……只是……公主殿下的……守墓人。”
他艰难地开启话头,定下了基调,“三十一年前……公主殿下……凤驾流落至……南疆瘴疠之地……是她……以金枝玉叶之躯……庇护……我备受排挤的……黑巫部……免受……周边凶悍部族……的欺凌与掠夺。她……就像是……照进那片……黑暗丛林里的……月光……是……我等……永世难忘的……恩人。”
他的话语断断续续,却竭力勾勒出一幅遥远而清晰的画面:一位落难却仁厚的公主,与一个被视为异类、掌握着神秘巫蛊之术的部落,在蛮荒恶劣的环境中相互依存,抱团取暖。
“后来……朝廷……大军……突至……不由分说……污我部族……行巫蛊乱国……妖术……三万……三万族人啊……”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刻骨铭心的痛苦与如同实质的仇恨,佝偻的身体也因情绪的激动而微微颤抖起来,仿佛再次置身于那场血腥的屠杀,“血流成河……尸横遍野……公主殿下……为了护住……我部世代传承的……圣物与典籍……亲率……寥寥护卫……力战……而亡……我……侥幸……被公主……在最后关头……奋力推开……躲入……堆积如山的……族人尸堆之下……才……苟全了……这条……残命……”
巨大的悲痛与惨烈的回忆让他几乎无法继续言语,他剧烈地咳嗽起来,瘦弱的肩膀剧烈耸动,好一会儿才勉强平复那几乎要撕裂胸膛的喘息。
“我……在那尸山血海里……对着公主……倒下的方向……发誓……”
他再次望向墓碑,眼神变得异常柔和而坚定,仿佛穿透了石碑,看到了那个永远定格的身影,“我发誓……要拼死……守护……公主殿下的……遗骸……带她……离开……那片……被鲜血浸透的……诅咒之地……找到一处……清净安宁的……地方……将她……妥善安葬!”
“我……更发誓……要……复仇!要让……那些……双手沾满……我族人与公主殿下……鲜血的……刽子手……一个个……付出……应有的……代价!”
这后一句,他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森然的寒意。
“后来……我辗转……潜入此寺……装聋作哑……一边……暗中守护……公主陵寝……一边……苦苦研习……公主殿下……留下的……《天乐赞》残谱……等待……最佳的……复仇时机……”
他看向裴昭雪,眼神空洞得可怕,仿佛所有的情感都已燃烧殆尽,“二十年……日日……挥帚扫尘埃……夜夜……对孤灯思复仇……风雨无阻……寒暑不辍……所为者……无非是……兑现……当年……对公主殿下……亡魂……立下的……那句……誓言……”
守墓三十载,忍辱负重,倾尽一生,只为当年对恩主许下的一句承诺!
这是何等的执念,何等的忠贞,又是何等的偏执与悲剧!
这番倾诉,如同揭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历史伤疤,让在场众人无不为之动容,心中五味杂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