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林的靴底碾过祠堂前半片青石板时，后颈的汗毛突然竖了起来。
风卷着残叶从门帘缝隙钻进来，供桌上的烛火晃了晃，却没像往常那样噼啪作响。
他停在门槛前，喉结动了动——记忆里无咎道人总说，香火是活的，烧得旺时会响，像先辈们凑在跟前听小辈说话。
可此刻祠堂里静得反常，连香灰簌簌落的声音都没有，倒像有团棉花塞住了所有响动。
他伸手扶门，掌心触到檀木门板的瞬间，指节微微发颤。
不是因为肩伤，那道被黑庙触须划开的伤口早被他用止血散糊住了，此刻疼得发木。
真正让他心口发沉的，是这过分的安静——就像有双无形的手，捂住了祠堂里所有活物的嘴。
师父。他低唤一声，走向供桌。
最顶端的牌位上，无咎道人四个鎏金大字在烛火下泛着冷光。
他摸出怀里那支裹了三年的旧香，是去年无咎坐化前塞给他的，留着给祖师爷上，比新香沉。
火折子擦响的刹那，他故意让指腹在火芯上多顿了半秒，疼得倒抽冷气——痛觉能让他更清醒。
香头腾起幽蓝火苗，却没像寻常香那样簌簌落灰。
韩林眯起眼，看着青灰色的雾从香身渗出，不是向上飘，而是蛇一样缠向最近的牌位。张长老之位的木牌边缘，灰雾正顺着刻痕蠕动，像在寻找什么缺口。
他喉头泛起腥甜，强压下掀翻供桌的冲动——急不得，得引它自己露头。
狗日的系统！他突然弯腰抓起腰间的系统界面，作势要摔在地上，老子在黑庙拼了半条命，就给我抽张破符？
连引气期的小崽子都不如！话音未落，供桌下的阴影里传来极轻的一声，像是牌位榫卯松动的响动。
他眼角余光瞥见最末排的李执事之位微微晃动，立刻扯着嗓子继续骂：老子今天不签到了！
爱谁谁——
灰雾突然暴涨。
韩林的骂声卡在喉咙里，看着那团原本缠在张长老牌位上的灰雾地窜起来，在供桌上方凝成一道虚影。
是个慈眉善目的老者，宽袖博带，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点他熟悉的温和——像极了三年前在祠堂里手把手教他刻守剑令的无咎道人。
徒儿啊，莫急。虚影开口时，声音里裹着细碎的杂音，像两块石头在喉咙里摩擦，为师教你个秘法......它抬手朝韩林眉心点来，指尖渗出的灰雾里，隐约能看见黑色触须在翻涌。
韩林后退半步，掌心突然腾起一簇青焰。
那火是他用守剑令的剑骨淬了七七四十九天的焚誓火，此刻烧得极静，连火星都不溅。您记错了，他盯着虚影扭曲的眼角，声音冷得像冰锥，无咎师父教我刻守剑令时说过，骗人的手，该烧
虚影的面容瞬间龟裂，露出底下密密麻麻的黑色触须。你......你伤成这样，怎么还留着力气？它尖叫着后退，撞在供桌上，最顶端的无咎牌位地翻倒。
韩林望着那尊倒下去的牌位，突然笑了——牌位背面，是他十二岁那年刻坏的字，当时师父摸着他的头说：错了就改，改了再刻，刻多了，就刻进骨头里了。
我跪过祠堂，他弯腰捡起无咎的牌位，指腹擦过背面的刻痕，也......
供桌下突然传来细碎的响动。
韩林猛地抬头，看见最角落的周掌事之位正在微微发烫，木头上渗出细密的黑血。
他握紧焚誓火，目光扫过整面牌位墙——每尊牌位的边缘，都有极淡的灰雾在蠕动，像无数双藏在暗处的眼睛。
烛火地熄灭了。
黑暗里，韩林的声音像淬了冰：......也认得每个牌位上的字。韩林的指尖悬在张长老牌位上方三寸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望着牌位边缘那道细如蛛丝的刻痕——那是百年前被逐出门墙的陈姓弟子，趁夜潜入祠堂时用断簪刻下的“错”字。
当时陈弟子因误将“青冥诀”第七式“云起”写成“云启”，被执法堂以“篡改功法”之罪驱逐，临走前在牌位背面留下这道暗记，无咎道人曾指着族谱里那行“陈九皋，因过除名”的批注对他说：“错字里藏着活人的魂。”
“看见这个了么？”他的声音像碎冰碾过青石，抬手轻轻叩在刻痕上。
牌位表面的灰雾骤然翻涌，伪天道分念凝成的虚影猛地一颤，原本伪装的无咎道人脸庞彻底剥落，露出底下密密麻麻的黑色触须。
那些触须如受刺激的蛇群，“嘶嘶”吐着信子扑向刻痕，竟要将那道细痕从木牌上生生灼穿。
韩林的瞳孔骤然收缩——这正是他要的反应。
三个月前他整理祠堂旧档时，发现所有被青云门定性为“错误”的记载，无论是功法残页、弟子过失记录，还是刻坏的碑铭，都在近十年间莫名消失。
当时他便起了疑：若天道真护持正统，又怎会容不得半分错处？
此刻伪天道分念对“错字标记”的极端排斥，恰印证了他的猜想——这团冒牌天道，根本容不下任何偏离“正统”的存在。
“错字共鸣术，起！”他咬破舌尖，腥甜的血珠溅在守剑令上。
那枚刻着“守剑”二字的青铜令瞬间泛起青光，顺着他的掌心窜入地面。
祠堂的青石板下传来闷雷般的轰鸣，原本静立的牌位们突然震颤起来。
最角落那尊“王典史之位”率先亮起微光——那是百年前因算错粮册被革职的典史，牌位背面刻着个歪歪扭扭的“误”字；接着是“刘试剑之位”，当年试剑时错估剑胚火候，被逐出师门，牌位背面的“差”字正泛着幽蓝；再往后，二十余尊曾被视为“污点”的旧牌位依次苏醒，微光连成一片，像银河坠入祠堂。
“错——亦——成——道——”
此起彼伏的低喝声从牌位中溢出，像是无数被岁月掩埋的魂魄同时开口。
伪天道分念发出刺耳的尖叫，黑色触须疯狂抽打着供桌，将檀香木的桌沿劈出深痕。
韩林却在此时笑了，他想起十二岁那年在祠堂罚跪，看着无咎道人用刻刀修去他刻错的“咎”字，说：“错字不是脏东西，是活人走过的脚印。”
“给我现形！”他挥起焚誓火，青焰如灵蛇般缠住伪天道分念。
那团灰雾剧烈收缩，最终凝成一颗鹌鹑蛋大小的灰核，表面浮着细碎的光粒——竟是被它吞噬的修行法残片！
韩林眯眼凑近，看清灰核里翻涌的信息：“正统即牢笼，守正即饲主……”
“原来你们要的‘正统’，是把所有人困在一个模子里当饲料。”他的指节抵住灰核，“那我偏要把这笼子砸了。”
“咔嚓”一声，灰核在掌心碎裂。
黑色的余烬飘到半空，突然凝成血字：“下一个，是你体内系统。”
韩林的呼吸一滞。
他垂眸看向腰间的系统界面，原本淡金的纹路此刻泛着灰，像被泼了墨的丝绸。
掌心的灰纹不受控制地蠕动，仿佛在回应那行血字——这是他在黑庙被污染时留下的痕迹，原以为用本源镇压住了，此刻却因灰核碎裂而躁动起来。
他深吸一口气，将系统界面重新收入怀中，动作稳得像山。
目光扫过祠堂深处无咎道人的主位，那里空着，只余一炷未燃尽的香。
“师父，”他伸手抚过主位前的供桌，指腹触到当年自己刻坏的“咎”字凹痕，“这次我不砸牌位，我要拆了他们定的规矩。”
话音未落，供桌上的香炉突然爆燃。
未燃尽的香灰“轰”地腾起，在半空盘旋片刻，竟缓缓拼出四个血红色的字——“你已是它”。
韩林的手指在供桌边缘扣出白印。
他望着那行字，喉结动了动，最终垂下眼帘，将翻涌的情绪压回心底。
祠堂外的风卷着残叶扑进来，吹得烛火忽明忽暗，却吹不散空中那行刺目的血字。
他转身走向祠堂最深处的蒲团，道袍下摆扫过满地牌位碎片。
坐下时，指尖轻轻按在眉心——那里有系统界面的灰纹在跳动，像某种活物的心跳。
“签到。”他闭目低喃，声音轻得像叹息。
香炉里的灰烬突然又动了动，最顶端的一粒火星明灭不定，仿佛在回应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