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无殇冰冷的话语如同寒霜冻结了空气,那句“合作者,还是死敌?”的回音在焦灼的废墟上空盘旋,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终极抉择。云九幽跪坐在焦黑的土地上,身体因巨大的悲痛和体内两股力量的激烈冲撞而无法抑制地颤抖。右眼缠着的浸血白缎被泪水与血水反复浸透,颜色暗沉得如同凝固的伤口,却始终散发着微弱却坚韧的温暖,与心口那点白光一同,死死拉扯着他即将被幽冥意志吞噬的人性。
他沾满血污的手,死死抠进身下冰冷的焦土,指尖传来粗粝的刺痛,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确认自己还活着。左眼的重瞳中,灰黑双色的旋涡疯狂旋转,冰冷的幽冥权柄在呼唤他拥抱这力量,去完成最终的复仇,去践踏那所谓的“本体”。而心口和白缎上传来的剧痛,却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反复刺穿着他的灵魂,林小婉最后燃烧的笑脸、那句“看,我追上你了”的轻语,在识海中反复回响,带来灭顶般的悲伤与空洞。
合作?与这冰冷无情的善尸化身,去猎杀那造就一切悲剧的源头?死敌?在这力量尚未完全掌控、魔纹依旧蠢蠢欲动的时刻,与深不可测的夜无殇彻底翻脸?
混乱的思绪如同风暴般撕扯着他。他猛地抬起头,重瞳死死盯住夜无殇,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充满了痛苦与挣扎的嘶哑:“你…到底…想要什么?!”
夜无殇静静地看着他眼底的狂澜,冰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没有回答云九幽的质问,只是淡漠地重复,仿佛在陈述一个早已注定的未来:“该去猎杀本体了。” 他握着那枚暗金道核的手微微抬起,指尖一缕冰冷的幽光闪过,道核瞬间消失不见。
随即,他不再停留。玄色的身影如同融入阴影的水墨,转身,迈步,向着废墟之外那片更加深邃的、被血色尘埃笼罩的远方走去。步伐沉稳,没有丝毫犹豫,仿佛只是去赴一场既定的约会。只是在转身的刹那,他宽大的玄色袖袍似乎无意识地拂过腰间,那里,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似乎有一抹极其黯淡的、属于盆栽植物的嫩绿色泽一闪而逝,快得如同幻觉。
焦黑的土地上,只留下他最后一句冰冷的话语,如同判决:
“我在彼岸尽头等你。答案,你选。”
话音落,人已消失在弥漫的血尘之中。
废墟之上,只剩下云九幽沉重的喘息和死寂的风声。他怔怔地望着夜无殇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向自己颤抖的双手,右眼白缎下的空洞依旧灼痛,心口的悲伤依旧如同深渊。合作?死敌?两个选择都如同通往地狱的不同岔路。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身边焦黑的土地。
一点极其微弱的白色,刺破了他视野中无边无际的焦黑与暗红。
那是一株幼小的、孱弱的植物嫩芽。它从一道深深的、被能量冲击撕裂的焦土裂缝中顽强地探出头来。两片细小的、近乎透明的白色花瓣紧紧包裹着花蕊,在充满死亡气息的废墟中,显得如此脆弱,却又如此…惊心动魄的纯净与生机。
彼岸花。
云九幽的身体猛地一震。他死死盯着那株在死地中倔强萌发的白色嫩芽,左眼重瞳中的疯狂漩涡,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冰湖,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凝滞。
生与死。毁灭与新生。仇恨的尽头…是否只能是无尽的杀戮轮回?林小婉燃烧自己化作的白缎,是为了将他从幽冥的沉沦中拉回,还是为了让他踏上另一条同样沾满鲜血的不归路?
巨大的迷茫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缓缓抬起颤抖的手,不再试图去压制背脊魔纹的搏动,不再去强行驾驭左眼重瞳的冰冷权柄,而是…轻轻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触碰向心口位置那点温暖的白光印记。
剑穗…小婉…
一个念头,如同穿透乌云的月光,骤然照亮了他混乱的识海。
他挣扎着,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缓缓站了起来。背脊的魔纹依旧搏动,幽冥的气息依旧缭绕,但那双左眼的重瞳中,冰冷的旋涡旋转速度明显放缓,一丝属于“人”的疲惫与苍凉重新浮现。
他踉跄着,走到那株孱弱的白色彼岸花嫩芽旁。焦土坚硬冰冷,他俯下身,无视魔纹带来的不适,无视身体的剧痛,用那双曾操纵幽冥、沾染无数血腥的手,小心翼翼地、近乎笨拙地,开始挖掘嫩芽周围的焦土。指甲很快翻卷,指腹被粗粝的砂石磨破,渗出血丝,他却浑然不觉。
一个小小的、刚好容纳一物的土坑挖好了。
云九幽颤抖着,解下了腰间那个早已破旧不堪的皮质小袋。袋口解开,一股微弱但纯净的灵兽气息弥漫开来。一只巴掌大小、形似幼犬、却通体覆盖着细密银色鳞片、此刻蜷缩成一团、陷入深度沉眠的小兽魂魄浮现出来——无相兽魂。它曾是林小婉的灵宠伙伴,丹鼎山覆灭后,云九幽一直以自身魂力温养着它脆弱的魂体,使其免于彻底消散。
他又低下头,无比珍重地、用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右眼上那浸血的白色缎带。温热的触感传来,仿佛还能感受到她最后的气息。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将缎带末端垂下的部分,缠绕着那柄早已彻底碎裂、只剩下几片黯淡无光本源的秋水长剑碎片,最终,与那沉睡的无相兽魂,一同轻柔地放入了那个小小的土坑之中。
剑穗白缎,碎剑残片,无相兽魂…这些承载着过往所有温暖与牵绊的遗存,被他亲手埋葬。
没有言语,只有无声的泪水再次滑落,滴入焦黑的泥土。
他伸出伤痕累累的手,将挖出的焦土,一捧,一捧,极其缓慢、极其轻柔地,覆盖上去。动作虔诚得如同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当最后一捧土覆盖上去,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土丘出现在那片死寂的焦土之上。
就在土丘成型的瞬间,异变陡生!
“嗡——!”
云九幽体内,那沉寂的黄泉图猛地自行震动!一股浩瀚、温和、包容万物的轮回之力,不受控制地从他背脊魔纹处涌出,顺着他覆土的双手,无声无息地注入那小小的土丘之下!
紧接着,以那埋葬着过往牵绊的土丘为中心,一点纯粹柔和的白色光芒骤然亮起!光芒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荡漾开来!
“沙…沙沙…”
细微的、如同生命破土的声音密集响起!
在云九幽震惊的目光中,在他脚下这片无边无际的、浸透了血与火、死亡与绝望的焦黑大地上,一株又一株纯白的彼岸花,如同得到了无声的号令,争先恐后地从龟裂的缝隙中、从倒塌的瓦砾下、从被血污浸透的泥土里…顽强地钻出、舒展、绽放!
一株,十株,百株,千株,万株…!
不过几个呼吸之间,目光所及之处,焦黑的废墟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无边无际、在血色尘埃弥漫的天空下怒放摇曳的纯白花海!花朵如雪,花瓣细长,在带着血腥气的风中轻轻摇曳,散发出一种纯净到极致、也悲伤到极致的奇异芬芳,无声地涤荡着这片土地上沉积万载的怨气与血腥。
焦土盛开白色彼岸花海。
云九幽呆呆地站在这片突然降临的纯白花海中央,站在那座小小的坟茔前。左眼重瞳中的冰冷旋涡彻底平息,只剩下深不见底的苍凉与疲惫。右眼的白缎下,依旧空洞灼痛,心口的悲伤依旧沉重如铅,但在这片由黄泉轮回之力催生、埋葬了所有过往而盛放的花海面前,一种前所未有的、带着淡淡悲伤的平静,如同温润的泉水,缓缓浸润了他几乎枯竭的灵魂。
就在这时,花海深处,那条因宗门崩塌而改道、浑浊污秽的血河支流,在接触到花海边缘的瞬间,河水竟开始无声地转变!粘稠的血色迅速褪去,污浊的杂质沉淀,河水变得清澈、透明,散发出一种冰冷、沉寂、却无比纯净的气息——黄泉之水!
清澈的黄泉水无声流淌,倒映着天空的血色尘埃和岸边摇曳的纯白彼岸花。水面平静如镜。
突然!
水面中央,一点极其微弱的、如同萤火般的灵光毫无征兆地浮现!灵光纯净、懵懂,仿佛初生的婴儿,带着对世界最原始的好奇。
在云九幽左眼重瞳的注视下,那点灵光在水面下迅速汲取着纯净的黄泉之力,如同胚胎般生长、变化。清澈的水波荡漾,一个模糊的、小小的魂体轮廓,正在黄泉水中缓缓凝聚、成形!
那是一个新生的、纯净无瑕的魂体,如同初生的白纸。
魂体的面容尚显模糊,带着新生的懵懂与纯净。然而,就在其眉心位置,一点鲜红欲滴、如同用最纯净的朱砂点就的印记,却清晰地烙印其上!
那一点朱砂,殷红如血,玲珑剔透。
像极了…故人笑靥上,那一抹永不褪色的灵动印记。
云九幽的身体猛地僵住。他站在无边的白色花海中,左眼的重瞳死死地盯着黄泉水中那正在孕育的、眉间一点朱砂的新生魂影。右眼的白缎被风吹动,轻轻拂过脸颊,仿佛带着一声跨越了轮回的、温柔的叹息。
焦土已成花海,逝者已葬,新魂初生。
前路,彼岸尽头,是合作?是死敌?答案,似乎已不再那么重要。
黄泉无声奔流,倒映着白色的彼岸,和岸边那道缠着染血白缎、左眼重瞳幽深的孤寂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