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汉十八年·冬末·西海之畔:
寒冬的黎明,天色是一种压抑的铅灰色,仿佛巨大的锅盖扣在西海荒原之上。凛冽的寒风如同裹挟着冰刃,呼啸着掠过枯黄的草甸和冻结的溪流,发出鬼哭般的呜咽。
汉军西海大营那以巨木和夯土构筑的坚固辕门,在数十名士兵的合力下,伴随着一阵沉闷的吱呀声,缓缓向内洞开。
低沉的号角声首先响起,并非激昂的冲锋号,而是那种悠长、沉重、仿佛来自远古巨兽胸腔的嗡鸣,穿透寒冷的空气,传遍四野。紧接着,战鼓擂动,咚!咚!咚!节奏并不急促,却一声声敲在每个人的心头上,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不容置疑的推进感。
首先动起来的,是担负着深远迂回与封锁任务的南路军与北路军。他们需要更早出发,以抢占有利位置。
南路,主帅公孙遗勒马立于一个微微隆起的高坡上,他身披厚重的玄色大氅,眉头紧锁,目光投向西南方那片被晨雾和雪线笼罩的、如同天地屏障般的青藏高原边缘。他的身后,五万大军已然列队完毕,这支军队以步兵和工程力量为主,旌旗虽不如骑兵部队那般飞扬,却透着一股磐石般的沉稳。
“传令,前军开拔。”公孙遗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下达了命令。他没有进行慷慨激昂的演说,眼前的任务之艰巨,让每一位军官和士兵都心知肚明。
大军沉默着开始移动。沉重的脚步声、车轮碾过冻土的吱嘎声、驮马响鼻声汇聚成一片低沉的轰鸣。材官们扛着长戟和盾牌,强弩手检查着弩机上的望山,工兵队伍则押运着大量的营栅、拒马、铁锹和镐头。
配属的西域焉耆、车师步兵,其装束与汉军略有不同,皮帽裘衣,但同样沉默而坚定。这支军队如同一条缓慢却势不可挡的铁灰色巨蟒,向着那高寒缺氧、路途险峻的西南方向迤逦而行,他们的目标不是速战,而是去高原的入口处,打下木桩,拉起铁网,铸起一道羌人永远无法逾越的死亡屏障。他们的身影逐渐被远方的雾霭和山影吞噬,只留下无数深深的车辙印和脚印。
几乎在南路军开拔的同时,北路也动了起来。主帅张说早已按捺不住,他猛地拔出环首刀,刀尖直指西北方向的祁连山脉,发出一声炸雷般的怒吼:“儿郎们!随老子进山掏狼崽子去!出发!”
“吼!”五万北路联军爆发出狂野的呼应。与南路的沉稳截然不同,北路军充满了猎手般的躁动与凌厉。轻骑兵们率先呼啸而出,马蹄翻飞,溅起无数冻土碎冰;善于山地攀爬的轻步兵紧随其后,行动迅捷;配属的疏勒、莎车等国士兵,更是如同山猿般灵活。
整个大军如同开闸的群狼,带着一股迫不及待的煞气,扑向祁连山南麓那沟壑纵横、林深箐密的地带。
他们的任务是清剿,是扫荡,要将所有藏在岩缝、洞穴、林间的羌人残部驱赶出来,压缩其空间,将他们赶向预设的最终战场。急促的马蹄声和脚步声远去,带起的雪尘久久不散。
两翼大军的率先出动,其浩大的声势即便相隔数十里,中军大营亦能感受到大地的轻微震颤和空气中传来的、若有若无的杀伐之气。
待两翼远去,天地间似乎暂时恢复了寂静,但这寂静却更加令人窒息。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中军本阵。
大将军赵充国,在一众盔明甲亮的亲卫簇拥下,缓缓策马来到中军阵前。他并未顶盔贯甲,依旧是一身深色常服,外罩御寒的貂裘,唯有腰间那柄象征着统帅权威的宝剑,透着森然寒意。他面容沉静,目光如古井深潭,缓缓扫过眼前这支帝国最精锐的军团。
八万大军,鸦雀无声。
五万长城铁骑,人马皆披玄甲,骑士们面无表情,只有眼神锐利如鹰,他们静静地矗立在战马上,仿佛与坐骑融为一体,那股经年累月与匈奴厮杀淬炼出的百战煞气,几乎凝成了实质。
三万从西征军中精选出的步卒,排着整齐的方阵,长戟如林,盾牌如墙,强弩上弦,虽然经历了疫病的磨难,但此刻他们的眼神中只有复仇的火焰和坚定的战意。
西域乌孙、龟兹的两万骑兵,则列于两翼稍外,他们的装束更加鲜艳,皮甲上绘着部落图腾,战马雄健,带着草原民族特有的彪悍气息。
整个军阵安静得可怕,只有无数面旗帜在寒风中猎猎作响,甲叶偶尔因战马的移动而发出冰冷清脆的碰撞声。这是一种无需言语的自信,一种对胜利有着绝对把握的、令人望而生畏的沉默。
赵充国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声音不高,却凭借内力清晰地传遍前军:“贼寇负隅,天兵致讨。三军听令——前进。”
“嘿!”回应他的是八万人整齐划一的一声短促应诺,如同平地惊雷!
轰隆隆——
巨大的方阵开始整体移动。重步兵方阵如同移动的钢铁城墙,迈着整齐而沉重的步伐,率先开拔;强弩手方阵紧随其后;两翼的骑兵集群如同巨鹰收敛的翅膀,缓缓伴随前进;庞大的辎重车队位于最后。
整个中军如同一座无懈可击的、正在缓慢推进的钢铁城堡,带着碾碎一切阻碍的恐怖威势,向着西海湖畔,向着羌人最后聚集的核心区域,稳步压去。马蹄和脚步踏地的声音汇聚成沉闷的惊雷,大地为之震颤。
大军行进速度不快,但每一步都仿佛踩踏在命运的鼓点上,无可阻挡。沿途遇到的零星羌人哨探和游骑,远远望见这铺天盖地的军容,无不魂飞魄散,拨转马头亡命飞逃,将汉军主力尽出的恐怖消息带回。
汉军推进了约半日,西海那如同蓝宝石般湛蓝的湖面已然在望,冰封的湖面在灰暗天空下反射着清冷的光。然而,与这片静谧湖光形成残酷对比的是,在湖对岸的一片相对开阔的、被冰雪部分覆盖的枯黄草甸上,一片黑压压的人群已然聚集——那是羌人最后的主力,男女老幼混杂,约有三四万之众,大多是各部最后的青壮,甚至夹杂着许多未脱稚气的少年和须发花白的老兵。
他们退无可退,身后就是部落最后的妇孺和赖以存身的山谷,终于被逼到了必须决战的悬崖边上。
他们排出了庞大却松散混乱的阵型,许多人脸上带着绝望、恐惧,以及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疯狂。手中的武器五花八门,骨朵、弯刀、简陋的长矛,甚至还有削尖的木棍;皮甲陈旧破损,许多人甚至无甲,与汉军森严的军阵、如林的旌旗、耀眼的甲胄形成了天壤之别,仿佛原始部落迎战钢铁洪流。
汉军中军在距离湖岸约一里处缓缓停下,开始以令人惊叹的效率从容展开最终的攻击阵型。弩手上前列队,刀盾手于两翼护持,骑兵向更外侧伸展,如同猛禽张开了利爪。
广阔的、冰封的西海,仿佛成为了一条巨大的、冰冷的楚河汉界,无声地隔开了两个世界,两个文明,两种截然不同的命运。
寒风卷过冰湖平原,吹不动汉军如山岳般凝固的阵势,却将羌人那边传来的、夹杂着绝望、祈祷和给自己壮胆的怪异战鼓声与嘶哑嚎叫声,断断续续地送了过来,更添几分凄厉与悲凉。
赵充国微微抬起右手。身后的掌旗官立刻高举一面赤红色的三角令旗。
霎时间,中军阵前,数千名强弩手同时踏张上弦,装填箭矢,动作整齐划一,发出一片令人牙酸的机括声响。冰冷的弩箭簇斜指向前方那片黑压压的、混乱的羌人阵线。
骑兵阵中,一片哐啷作响,无数的面甲被拉下,只露出一双双冰冷嗜杀的眼睛。
大战,一触即发。空气仿佛彻底凝固了,沉重得让人无法呼吸。只剩下寒风掠过冰湖表面的尖锐呜咽,以及两岸十数万人心脏剧烈跳动的、无声的轰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