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汉十六年·冬·雪原寒夜:
当西方天际那条代表死亡追兵的雪尘线最终被夜幕吞没,周云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松弛了一丝。
羌人显然也忌惮于这酷寒的冬夜和未知的地形,选择了停止追击,就地扎营。
汉军得以获得片刻喘息,在拼命向东又奔逃了十余里后,人马体力彻底透支,再也无法前行。
周云无奈,只得下令在一片相对背风的宽阔洼地中扎营。所谓的“扎营”,不过是就地寻找避风处,将疲惫不堪的战马围在外圈,士兵们则三五成群地挤在中间,裹紧所有能找到的皮毛毡毯,试图抵御那无孔不入的严寒。
篝火?成了最大的奢望。白日掠袭虽获得了少量燃料,但相对于数万大军,无异于杯水车薪。
只有少数重伤员和哨兵附近,才被允许点燃几堆微弱的、主要以牲畜粪便和少量捡来的枯枝为燃料的小火堆。那点可怜的热量,根本无法驱散笼罩天地的酷寒。
夜幕彻底笼罩大地,温度骤降至滴水成冰的可怕程度。寒风如同无形的冰刀,轻易穿透层层皮袍,直刺骨髓。
士兵们紧紧挤靠在一起,依靠彼此的体温艰难求生。即便如此,寒冷依旧 。体弱者和重伤员首先支撑不住,他们的呼吸变得越来越微弱,身体逐渐僵硬。
往往到了后半夜,当同伴感觉不到其体温,试图推醒他时,才发现人已在睡梦中悄然冻死。
这种无声的死亡,在营地各处悄然发生,军法官和医官穿梭其间,只能麻木地将一具具冻成冰坨的尸体拖到一旁集中堆放,以免影响活人士气。
严寒让一切金属变得致命。环首刀的刀柄会与手掌的皮肉冻结在一起,强行分离便会撕下一层皮。
弩机的机括被冻住,需要士兵用体温久久焐热才能勉强使用,但往往刚焐热,下一刻又冻住了。皮甲变得硬脆,活动时咔咔作响,甚至可能断裂。
哨兵是今夜最痛苦的人。他们必须不断活动——跺脚、搓手、来回小范围奔跑——以防止自己被冻僵。
但即便如此,睫毛和胡须上依然会结满厚厚的冰霜,视线模糊。每一次呼吸都如同吸入无数冰针,刺痛着鼻腔和肺部。
他们的耳朵和面部暴露在外的皮肤,很快就会出现严重的冻伤,发白、失去知觉,继而坏死。
战马和掠来的牛羊同样在痛苦挣扎。它们浑身挂满冰霜,瑟瑟发抖,不断发出悲鸣。许多体弱的牲畜悄无声息地倒下,在黎明前便被冻毙。
汉军士兵不得不将一些冻死的牲畜就地宰杀,剥下还温热的皮毛用于保暖,将冻硬的肉块作为次日口粮——生存的残酷,在这一刻展现得淋漓尽致。
整个汉军营地,仿佛一个缓慢冻结的地狱。求生的欲望与严寒的折磨进行着无声而残酷的拉锯。
周云裹着厚厚的皮袍,巡视着营地,看着士兵们青紫的面孔和绝望的眼神,听着那压抑的呻吟和牙齿打颤的声音,心如刀绞,却又无能为力。
他唯一能做的,是命令将白日掠获的马奶酒分发给哨兵和情况最危急的士兵,让他们喝下一小口,勉强刺激一下几近冻结的血液循环。
与此同时,西方数十里外,羌人的大营同样在承受着严寒的恐怖折磨。
他们虽人多势众,且理论上更适应高原气候,但这般极致的酷寒,对任何人都一视同仁。
他们的燃料同样紧缺。大量的篝火需要消耗天文数字的木材或干粪,而在这片雪原上,燃料的获取远比汉军困难。
大多数羌人士兵只能蜷缩在单薄的帐篷里,或直接暴露在寒风中,依靠身体硬抗。
白天的追击一无所获,反而让部队更加疲惫。夜间无法行动,只能忍受严寒,使得士气愈发低落。
对汉军的愤怒,暂时被求生的本能所压制。伤员的处境同样悲惨,缺医少药,在严寒中死亡率极高。
羌人倚仗的骑兵,其战马也在大量损耗。严寒和缺乏足够的草料豆料,让这些宝贵的牲畜不断倒毙。每死一匹马,就意味着可能少一个骑兵。
各部首领同样焦头烂额。他们既要担心士兵大量非战斗减员,又要筹划明天的追击,还要协调各部之间因寒冷和疲惫而产生的矛盾。
整个羌人大营,同样在严寒中艰难地维持着,绝非外人想象的那般轻松。
这一夜,没有胜利者。酷寒这位无形的刽子手,平等地折磨着交战双方的每一个生命。
广袤的雪原上,汉羌两座大营,如同在冰海中沉浮的两艘破船,都在拼命挣扎,等待着黎明到来,看谁能先从这冰狱中恢复过一丝气力,从而决定下一次交锋的主动权。
黎明前的黑暗最为寒冷,也最为漫长。无论是汉军还是羌人,都在心中默默祈祷着太阳早点升起,哪怕它带来的光芒,或许只是为了照亮下一场血腥的厮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