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汉十六年·冬·西海畔:
当汉军主力如同决堤的洪流,从那用五千前锋血肉撕开的缺口汹涌而出,消失在东北方向的黑暗雪原时,被惊动的羌人联军这座庞大的战争机器,才在混乱和迟滞中,开始疯狂地运转起来。
凄厉的牛角号声和尖锐的骨哨声,在羌人大营的各处此起彼伏地响起,打破了雪夜的死寂。
无数羌人战士从睡梦中惊醒,或被军官踢打呵斥着钻出冰冷的帐篷,慌乱地寻找武器、披挂皮甲、冲向战马。
他们得到的命令混乱不堪:“汉人跑了!”、“东北方向!”、“堵住他们!”、“杀光他们!”
巨大的营地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乱。各部首领都在声嘶力竭地呼喝着自己的部下,不同部落的人马在黑暗中互相冲撞、践踏。
雪夜和低下的组织度,严重拖延了羌人做出有效反应的速度。
等到大部分羌人骑兵终于大致集结起来,乱哄哄地朝着预警传来的东北方向冲去时,汉军主力早已远遁,消失在茫茫雪原的黑暗之中。
他们扑到的,只是那个尚未完全合拢、尸骸枕籍的突破口,以及更远处,汉军空营中传来的震天喊杀声和熊熊火光!
由于殿后部队成功地制造了“主力正在此血战突围”的假象,加之夜色深沉,视线极差,后续赶来的羌人部队根本无从分辨。
他们的怒火和杀戮欲望已经被彻底点燃,眼见“汉军”仍在营中“负隅顽抗”,自然而然地认为这里就是主战场!
“汉人还在营里!杀进去!一个不留!”
“为死去的族人报仇!”
“长生天保佑!杀啊!”
狂热的呐喊声响彻云霄。后续涌来的羌人骑兵根本不做多想,如同闻到血腥味的狼群,疯狂地扑向汉军营垒!
他们甚至等不及从那个狭窄的缺口涌入,开始从四面八方,用套索拉倒本就粗糙的木栅,用战马撞击营门,如同潮水般从各个方向涌向那一片火光的核心!
营垒内,负责殿后的老军侯看着如同疯魔般从四面八方涌来的羌人,脸上非但没有恐惧,反而露出一丝计谋得逞的残酷笑意。
“好!来的好!都给老子吸引过来!”他嘶哑地低吼着,手中环首刀一挥,“弟兄们!依计行事!据营死守!多拖一刻,大将军他们就多一分生机!”
“都给老子记住,最后一刻把手里的弩机给老子毁了。不能让我们手里的弩箭成了射杀一家兄弟的凶器。”
老军侯最后大喊一声道。
近两千殿后将士,早已抱定必死之心。他们迅速退入事先规划好的防御节点——利用营内残存的土墙、车辆、粮垛构成的简易防线,组成了一个个小型的、绝望的防御圈。
羌人疯狂地冲入营内,迎面撞上的却是汉军冷静而致命的抵抗!
从矮墙后、车辆缝隙中,汉军的强弩发出了最后、也是最致命的咆哮!如此近的距离,弩箭几乎无需瞄准,便能轻易穿透羌人的皮袄,将其射翻在地!
“放箭!”
“长矛手,刺!”
“刀盾手,顶住!”
王坚老军侯身先士卒,挥舞着战刀,在第一线来回冲杀,不断填补着防线的漏洞。殿后汉军虽然人数处于绝对劣势,且多是伤兵和老弱,但他们凭借对地形的熟悉、事先构筑的简易工事以及那股为同袍赴死的决绝意志,竟然硬生生顶住了羌人第一波混乱的冲锋!
战斗瞬间进入了最残酷、最血腥的巷战和肉搏。每一座帐篷、每一辆破车、每一个土堆都成了争夺的焦点。
汉军士兵往往战斗到最后一刻,身中数刀数箭,依然死战不退,甚至抱着羌人同归于尽。羌人的鲜血和汉军的鲜血,混杂在一起,将营地的雪地彻底染成泥泞的暗红色。
这场惨烈的营垒攻防战,从子夜一直持续到东方天际泛起那抹惨淡的、鱼肚白的黎明之光。
羌人付出了惊人的代价。在狭窄的营区内,他们的人数优势无法完全展开,反而成了汉军弩箭和长矛的活靶子。
加上夜暗混乱,自相践踏误伤者亦不在少数。数千具羌人尸体层层叠叠地倒在汉军营垒内外,伤亡数字触目惊心。
然而,殿后汉军的血也快流干了。他们的箭矢耗尽,刀剑卷刃,体力透支。防线被不断压缩,一个接一个的防御点被羌人的人海淹没。
当天光足够照亮整个营地时,冲杀在最前面的羌人战士突然发现,抵抗变得稀疏了。他们愕然地看到,那些仍在拼死搏杀的汉军士兵,大多须发花白,或身上缠着肮脏的绷带,显然早已是重伤之身!
他们猛地意识到不对劲!
一名羌人千夫长劈翻了一名老迈的汉军士卒后,冲上一处矮坡,举目四望,整个营地的景象尽收眼底——哪里还有什么汉军主力?
营地里除了疯狂涌动的羌人自己,就只有零星数百名浑身是血、相互搀扶着仍在做最后抵抗的汉军伤兵!以及满地的汉军遗弃的杂物和无法带走的辎重!
“上当啦!!”千夫长发出一声又惊又怒的咆哮,“汉人的主力早就跑了!这些都是留下来骗我们的老弱病残!!”
这声呐喊如同冰水浇头,让许多杀红了眼的羌人瞬间清醒过来。他们环顾四周,看着那几百名明明下一刻就要倒下却依然死战不退的汉军残兵,一种被戏耍、被羞辱的暴怒瞬间取代了之前的狂热!
“杀了他们!剁碎他们!!”
恼羞成怒的羌人发出了更加疯狂的吼声,如同潮水般扑向那最后几百名殿后将士。
结局,已然注定。
王坚老军侯战刀已断,身中数箭,靠在一辆残破的辎重车上,看着汹涌而来的羌人,咧嘴想笑,却涌出大口大口的鲜血。
“值了…值了…”他喃喃道,缓缓闭上了眼睛。
最后的抵抗很快被淹没。残存的汉军士兵无一投降,战斗到了最后一息。
当太阳完全升起,冰冷的光芒照亮这片狼藉的营地时,这里只剩下死寂。羌人站在尸山血海之中,喘息着,望着空荡荡的东北方向,心中充满了胜利的空虚和巨大的挫败感。
他们夺取了一座空营,歼灭了不到两千汉军断后部队,却付出了数千人伤亡的代价,而真正的主力,早已远遁,消失在了茫茫雪原之中。
汉军殿后部队,用他们全员战死的悲壮结局,完美地履行了他们的职责,为主力赢得了最宝贵的一夜加半个黎明的时间。他们的牺牲,如同一根冰冷的钢针,深深扎入了羌人胜利的假象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