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难二年·秋·长安·未央宫·宣室殿
靖难帝刘据站在宣室殿的窗前,望着宫墙外渐染秋色的长安城。微风拂过,带来一丝凉意,也带来了一种不同以往的气息。
案几上,堆积着来自各郡县的奏报,字里行间描绘的景象,让他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开,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的笑意。
亲耕令的余震·风气的嬗变
数月前那场在渭北旱塬掀起的“亲耕风暴”,其影响如同投入湖心的巨石,激起的涟漪正以惊人的速度扩散至帝国的每一个角落,深刻地改变着整个社会的认知与风气。
原本守旧地官场也刮起一股新风: 曾经视“五谷不分”为清贵象征的官场,风气为之一清。各级官员,无论情愿与否,都不得不卷起裤腿,踏入泥泞的田地。
起初的抱怨、笨拙和狼狈,在汗水的浸泡和收成的微薄中,逐渐沉淀为一种切肤的体会。奏报中不再仅仅是冰冷的数字和空洞的颂圣,多了对农时、水利、种子、赋税的务实关切。
郡守县令下乡巡视,不再只是前呼后拥的排场,开始习惯性地蹲在田埂边,抓起一把土捻一捻,询问老农今年的墒情。
工部、户部的公文里,关于推广新式农具、兴修小型陂塘、改良粮种、减免受灾地区赋税的提议明显增多。虽然官僚体系的惰性和贪腐不可能根除,但一种对“农事”的敬畏和对“民艰”的体认,正在悄然滋生。
达官显贵的“新时尚”: 长安城内的风向标也悄然转向。以往宴会上争奇斗艳的是珍馐美馔、海外奇珍,如今却悄然兴起一股“朴素”之风。
最受追捧的不再是熊掌驼峰,而是各家主人“亲耕田”里产出的、带着泥土气息的粟米麦豆。
勋贵们开始以能拿出“某月某日亲手所种、所收”的粮食待客为荣。丞相田千秋府上,甚至用自己渭北田里那点可怜收成磨的面粉做了几块粗粝的饼,分赠同僚,竟被引为美谈,争相效仿。
这种风尚虽有矫饰之嫌,却也实实在在地将“农事”抬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潜移默化地改变着社会对“耕作”的轻视。
商贾巨富的“附庸风雅”: 敏锐的商贾巨富们自然不甘落后。他们或许无需亲自下地,却纷纷在城郊购置“庄园”,美其名曰“躬耕园”、“知稼轩”,雇请佃户耕种,自己则定期“巡视”,以示不忘根本。
更有甚者,将“亲耕米”、“知农粟”包装成高端礼品,在富商圈子中流通,价格不菲。这固然是商业炒作,却也客观上推动了社会对农业价值的重新评估。
最直接的感受来自底层。当县令卷着裤腿、满脚泥泞地从自家田里上来,和蹲在田埂的老农唠几句家常;当郡守不再只是远远看一眼就回衙署,而是真正关心水渠是否通畅;当税吏看到官员自己田里那点微薄收成后,盘剥的手或许会迟疑几分……这些细微的变化,如同涓涓细流,汇入百姓的心田。
虽然苛政犹在,生计艰难依旧,但一种“官老爷也知道种地苦了”的朴素认知,让紧绷的官民关系出现了一丝微妙的缓和。
乡野之间,关于皇帝亲自下田、百官狼狈耕种的故事被口口相传,带着几分戏谑,也带着几分前所未有的亲近感。
刘据的欣慰与清醒
看着这些奏报,听着绣衣使者密探关于市井风闻的禀报,刘据心中涌起一股久违的欣慰。他看到了他想看到的样子——至少是开始的样子。
整个社会,尤其是统治阶层,对农民、农村、农业的认知,正在经历一场深刻的“祛魅”与“正名”。
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身影,不再仅仅是赋税和徭役的来源,其背后蕴含的艰辛、智慧与坚韧,开始被看见,被体会,甚至被赋予某种“荣耀”。
然而,刘据的欣慰并未冲昏他的头脑。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种基于“亲身体验”而产生的同情、理解乃至尊重,是脆弱的,是表面的。
它如同春日初融的薄冰,看似晶莹,却经不起现实的沉重碾压。
他走到悬挂的巨大舆图前,手指缓缓划过广袤的帝国疆域。他的目光深邃,穿透了眼前的风气转变,看到了更深层、更本质的东西。
“民以食为天……”刘据低声自语,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管子之言,诚不我欺!”
他太明白了。想要真正解放人们的思想,想要让这刚刚萌芽的对农民、对土地的尊重生根发芽,茁壮成长,想要让官僚们发自内心地勤政爱民,想要让社会迸发出真正的活力与创造力……这一切的一切,都有一个绝对无法绕开的前提条件:
必须先让人们吃饱饭!穿暖衣!
“在饭都吃不饱,衣都穿不暖的情况下,”刘据的目光变得锐利而清醒,“你能指望人们有多大的思想觉悟?能指望官员们持续保持那份在田埂上体会到的‘良知’?能指望社会风气彻底扭转?”
他想起渭北旱塬上老农麻木的眼神,想起那袋少得可怜、混杂秕谷的麦粒。那份深入骨髓的匮乏感,是任何道德说教或亲身体验都无法真正驱散的。饥饿和寒冷,会像最锋利的锉刀,轻易磨灭掉刚刚萌芽的尊严和希望,将人打回只为生存而挣扎的原形。
同样,当官员们回到锦衣玉食的环境,当现实的压力(如国库空虚、边患威胁)再次袭来,那份在田地里流汗换来的“体恤”,也很容易被抛诸脑后,代之以更高效(也更残酷)的盘剥手段来满足上峰的需求。
“亲耕令……只是开始。”刘据转过身,望向殿外辽阔的天空,“它撕开了一道口子,让光透进来,让人们看到了另一种可能。但若想这光普照大地,温暖众生……”
他的眼神变得无比坚定:
“必须让这土地真正长出足够养活所有人的粮食!”
“必须让这织机织出足以御寒的布匹!”
“必须让这仓廪堆满粟米!让这府库充盈钱帛!”
“唯有根基稳固,仓廪丰盈,黎庶无饥寒之忧,方有心思仰望星空,方有闲暇思考‘礼义廉耻’,方有底气追求‘思想觉悟’!”
“否则,一切……皆是空中楼阁!镜花水月!”
刘据深吸一口气,心中那份因亲耕令初见成效而产生的欣慰,已转化为更沉甸甸的责任感和更清晰的战略方向。
他知道,接下来的路,是更艰难、更漫长的征程——如何利用这初步扭转的认知,如何借助这微妙变化的风气,去实实在在地推动农业发展,改善民生基础。
“五年生聚……五年生聚……”他喃喃重复着自己的战略,“休养生息,屯田积粮,兴修水利,推广农技……这才是真正的根基!亲耕令播下的种子,唯有在这片根基稳固、养分充足的土地上,才能开出真正的文明之花!”
他回到御案前,提笔蘸墨,开始批阅奏章,目光落在了一份关于在关中推广新式曲辕犁和代田法的奏疏上。笔尖落下,带着前所未有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