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里,县衙的事务相较于秋收征税时的繁忙,清闲了不少。
这份清闲也体现在了“季家速食店”的午市上。不少衙役、书吏乃至户房、刑房的几位小老爷,都更愿意在午间踱步过来,叫上一个热腾腾的锅子,或是几份小碗菜,围坐在一起,边吃边聊,驱散官廨中的沉闷寒气。
店堂里人声鼎沸,锅气蒸腾。季知棠穿梭其间,脸上挂着惯有的三分笑,耳朵却也没闲着。她这般八面玲珑的性子,又是做吃食生意,最擅长的便是从客人的只言片语中捕捉信息。
起初,只是零星听到库房的老吏和账房先生凑在一起低声叹气,眉头紧锁。
“……唉,年前怕是难了……”
“……谁能想到呢?本以为提前完税是好事,谁知窟窿在这等着……”
“……上头拨付迟迟不到,年赏若是发不下来,这个年可怎么过?”
“……底下那帮小子们若是闹将起来……”
声音压得极低,但担忧之情溢于言表。季知棠心思微动,留了意。随后几日,类似的议论似乎悄悄蔓延开来,连一些普通的文吏和衙役在吃饭时,也忍不住交头接耳,脸上带着掩不住的忧色。
消息如同水底暗流,在县衙内部悄悄传开,沸沸扬扬:县库空虚,年底发给吏役们的那笔丰厚的“年赏”,恐怕要泡汤了。这对于俸禄本就微薄、全靠年赏贴补家用、过个肥年的底层公务人员来说,无疑是沉重的打击。
季知棠将这些听在耳中,记在心里,暗自琢磨起来。
另一边,自那日池塘边与季知棠坦诚心迹后,周彦辰的心情明显愉悦了许多,连带着周身那股冷硬肃杀之气都柔和了些许。
赵勇和王虎这几个贴身跟着他的人感受最为明显。尤其是最近衙门事少,周彦辰常邀他们午间一同去季家速食店用饭,每每看到那个忙碌的倩影,或是能借着添汤加菜的机会说上一两句话,他的嘴角便会几不可察地微微上扬。
然而今日却是个例外。
一大早,郝县令便将周彦辰请去后堂书房,闭门谈了许久。待到周彦辰出来时,赵勇和王虎见他眉头紧锁,面色沉凝,与昨日判若两人,周身的气压都低了几分。处理公务时也显得有些心不在焉,时常对着卷宗出神。
到了午时,赵勇小心翼翼地提醒:“大人,该用午饭了,去季家铺子?”
周彦辰这才恍然回神,揉了揉眉心,压下满腹愁绪,点了点头。
三人到了店中,熟门熟路地找了个位置坐下。姚小星机灵地送上姜枣茶。赵勇和王虎看着墙上挂着的锅子木牌,兴致勃勃地商量着点一个羊肉锅尝尝鲜。
周彦辰却只是默不作声地喝着茶,目光放空,显然心思完全不在此处。
季知棠正在柜台后核对早间的账目,抬眼便看到周彦辰那副神思不属的模样。
她心下明了,寻了个由头走过去,假装查看他们这桌的点单情况,趁着赵勇二人去自助台选菜,低声问周彦辰:“可是……因为年赏发不出来的事烦心?”
周彦辰闻言一怔,抬眼看向她,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为苦笑。
他点了点头,声音压得极低:“你也听说了?”他叹了口气,既然她问起,他便也未过多隐瞒,毕竟此事在县衙内部已非绝密,“县令大人今日寻我,正是为此事忧心。”
他简要说道:“明州府设有市舶司,掌管海外贸易。每年所得税收,地方能留成一部分,年底也常有一笔例行的分红拨付给下属各县,这本是年赏的主要来源。但今年……这笔钱的流程走得极慢,至今未能到位。县库……确实捉襟见肘了。”远水难解近渴。
他与郝县令搭档这数月,虽官职有高低,却都是想做实事、不愿庸碌无为之人,都盼着能在鄞县做出些政绩。
然而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底下吏役们辛苦一年,就指着这笔年赏过年,若然落空,必然人心涣散,阳奉阴违,办事不力还是轻的,只怕有人会为了捞钱,变着法子盘剥百姓,那才是他最不愿看到的局面。
如何在不动用其他紧急款项、不增加百姓赋税负担的前提下,解决这个棘手的管理难题,让他和县令都一筹莫展。
季知棠静静地听着,这些天她断断续续听到议论时,就已在心里反复思量。此刻见周彦辰愁容满面,便将自己琢磨了几天的方法说了出来:
“周大人,我有个不成熟的想法,不知是否可行。”她声音轻柔,却条理清晰,“或许……县衙可以发放一种‘关子’。”
“关子?”周彦辰疑惑地重复。
“嗯,”季知棠点头,“由县衙出面,凭借官府信用,向本地信誉好、生意也好的商铺,比如我家,还有张家肉铺、陈家粮铺等等,直接是约定好面值的券。然后,将这些券作为年赏,发放给衙役书吏们。年后统一和我们商铺结算。”
她继续解释:“这样一来,吏役们拿到的是实实在在能换取吃食用度的东西,虽不是现钱,但都是过年必需之物,想必也能感受到县衙的体贴和诚意,稳住人心。对于县衙而言,无需立刻支出大笔现银,可缓解燃眉之急。”
周彦辰眼中精光一闪,显然受到了极大的启发!这思路可谓另辟蹊径!但他随即想到难点:“此法甚妙!只是……那些商贩们岂会愿意?他们也要周转,恐怕不愿赊账给官府,即便是官府信用……”
季知棠显然早已想过这个问题,从容道:“官府可立下正式字据,盖上钤印,承诺于开春后,待市舶司款项到位,即兑付现钱。只要合作挑选的是本地信誉良好的商铺,且有官府背书,风险可控。至于说服商家……”
她微微一笑,带着几分自信,“只要县衙有此意,我愿让季家速食店与季家酱园率先响应,提供所需货品。并且,我可以帮忙出面,去游说其他几家相熟的、产品好信誉佳的商铺。想必大家也愿意借此机会与县衙结个善缘。”
她心中早有盘算——让季家率先响应,不仅能在县令等人面前展现担当,更能借着这波官府背书的机会,让速食店和酱园的名声在吏役中打响。这些衙役书吏本就是城中消息灵通之人,若能成为季家的客人,日后口口相传带来的收益,岂是区区赊账能比?
周彦辰也是越听越是振奋,紧锁的眉头彻底舒展开来,看向季知棠的目光充满了惊叹和赞赏。她总能在他困顿之时,给出意想不到的破局之法。
“好!太好了!知棠,你这法子或可解燃眉之急!”他激动之下,险些忘了场合,直接唤了她的名字,幸好声音压低,未被旁人听去。他迅速恢复冷静,“我即刻回衙,禀明县令大人。若大人首肯,便需尽快邀集有意向的商户共同商议细则。”
事不宜迟,周彦辰也顾不上吃饭了,让赵勇王虎自行用餐,自己立刻起身赶回县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