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兰亭书院内。
晨读刚过,学子们三三两两聚在廊下或院中稍作休息。季知舟避开人群,走到僻静的西侧回廊角落。腹中早已饥肠辘辘,他小心翼翼地掏出怀里用干净布帕仔细包裹、尚带余温的卤肉卷。
刚掀开布帕一角,那独特的复合香气——卤味的醇厚、酱料的咸鲜、蔬菜的清新、饼皮的麦香——便如同挣脱了束缚的精灵,猛地窜了出来!
“唔!什么味道?好香!”
“哪来的香味?像是肉香…又不像…”
“嘶…闻着就饿了!”
离得近的几个学子立刻被这奇异的香气吸引,循着味道就凑了过来。当看到季知舟手中那个包裹严实却依旧散发出勾魂香气的荷叶包时,眼睛都亮了。
“知舟兄!你这…拿的是什么好东西?”同窗好友张明远第一个凑上来,好奇地问。
“是啊知舟兄,这香味…从未闻过!”另一个学子也吸着鼻子。
季知舟有些窘迫,他本不想引人注意。但此刻被围住,只得低声道:“是家姐…新做的一点小吃,叫卤肉卷。”
“卤肉卷?”众人好奇更甚,“快打开看看!”
季知舟无奈,只得掀开布帕,露出里面荷叶包裹的卤肉卷。那饱满的形态、隐约透出的酱色和翠绿菜叶,以及更加浓郁的香气,瞬间引爆了围观学子的食欲!
“看着就好吃!”
“知舟兄,分我一口尝尝?”
“卖吗?在哪买的?多少钱?”
一时间,回廊下闹哄哄一片,十几个学子围着季知舟,七嘴八舌,哪里还有半分读书人的矜持。
“肃静!”一个威严而略带不悦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众人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鸭子,瞬间噤声。回头一看,只见须发皆白、面容严肃的孙夫子正板着脸站在廊柱旁,目光如电扫视着这群“不务正业”的弟子。
“课间休息,当温习功课,或养精蓄锐!如此喧哗,成何体统!”孙夫子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沉沉的威压,“季知舟,下学后,来我斋舍一趟!”
“是…夫子。”季知舟心头一紧,连忙将卤肉卷重新包好,低下头。周围学子也作鸟兽散,只是目光还忍不住往他怀里瞟。
整整一个上午的课,季知舟都有些心不在焉。他学业一向优异,孙夫子对他颇为器重,时常私下指点,但被当众点名去斋舍“训话”,还是头一遭。他心中惴惴不安,不知夫子会如何责罚。
想起阿姐季知棠昨日匆匆赶往书院的身影。他知道阿姐是去求见孙夫子,为那笔迟交的束修恳求宽限。阿姐回来时,只轻描淡写地说夫子答应了,宽限一个月内缴清。但季知舟深知孙夫子性情刚直,最重规矩,能破例应允已是天大的情面。阿姐定是费尽了口舌,甚至可能…放下了尊严恳求。
如今,自己却在书院喧哗,还带着这“惹祸”的吃食被夫子抓个正着!夫子会不会认为他季家不知好歹,刚得了缓交束修的恩典,便不思学业,只知口腹之欲?会不会因此收回成命,或者…迁怒于阿姐?夫子那句“来我斋舍一趟”,在季知舟听来,简直如同催命的符咒。
终于挨到散学。季知舟怀着上刑场般的心情,磨磨蹭蹭地来到孙夫子的斋舍门外。
“进来。”门内传来夫子听不出情绪的声音。
季知舟推门而入,垂首躬身,恭敬肃立:“夫子。” 斋舍内墨香与旧书卷的气息混合,透着庄严。
孙夫子正端坐于书案之后,并未立刻发话,只是用那双能洞察人心的眼睛审视着他,良久,才缓缓开口,语气依旧平淡严肃:“晨间……你手中所持,是何物?”
季知舟一愣,没想到夫子劈头就问这个,只得老实回答:“回夫子,是…是家姐所做的一种名叫‘卤肉卷’的寻常小吃。”
“哦?”孙夫子捋了捋颌下银须,脸上那严肃板正的表情似乎极其细微地松动了一丝丝,他目光略微移开片刻,仿佛在斟酌用词,随即又看向季知舟,语气努力维持着一贯的平淡,却透着一丝几不可查的不自然,“嗯……老夫晨间路过,偶然…嗅得其气味,似乎…颇为独特。此物……滋味究竟如何?”
季知舟彻底呆住了,大脑一时有些转不过弯。夫子如此郑重其事叫他来,竟真是为了……探讨吃食?
他强压下心头的惊愕与一丝荒谬感,谨慎回道:“回夫子,学生…学生觉得,家姐手艺尚可,滋味…甚好。”
“嗯。”孙夫子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指尖无意识地在书案上点了点,又沉默了片刻。斋舍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终于,他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以讨论经义般庄重的口吻,带着一种与神情极度违和的好奇,略显生硬地问道:“那……此物,于何处可购得?价…几何?”
季知舟:“!!!”
他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夫子在问他去哪里买?多少钱?!
他慌忙收敛心神,压下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惊讶,恭敬回答:“是家姐在码头东街新设的摊档,名曰‘季家卤肉卷’。素卷六文,加卤蛋七文,加鸡肉八文,加猪肉九文,若是一切皆备的‘全家福’,则需十二文。只是……”他迟疑了一下,“今日…此刻恐怕已售罄。夫子若不嫌弃,学生明日可为夫子带一个来。”
孙夫子闻言,立刻不动声色地从袖袋中摸出十二枚铜钱,整整齐齐地码放在书案边缘,推了过来,动作快得仿佛生怕他反悔:“那便有劳。明日,带一个‘全家福’来。” 语气依旧是那般布置课业似的严肃。
“夫子,万万不可!”季知舟连忙摆手,“此乃学生一点心意,孝敬夫子实属应当,岂能收受银钱!”
孙夫子脸色倏地一板,胡须微颤,义正词严道:“胡闹!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师生之间,更应公私分明,岂可徇私授受,贪图口腹小利?此风断不可长!你若执意不收,”他语气斩钉截铁,毫无转圜余地,“那此物,老夫也断然不会受!”
季知舟深知夫子性情刚直,最重原则,见他如此坚持,只得上前,心情复杂地收下那十二枚仿佛还带着夫子体温的、沉甸甸的铜钱:“……学生,遵命。”
走出斋舍,季知舟只觉得脚步虚浮,如同踩在云端。方才那赴死般的紧张早已化为一种难以置信的、哭笑不得的复杂情绪。他刚回到学堂附近,就被一群提心吊胆、等候已久的同窗“呼啦”一下围住了。
“知舟兄!无恙否?夫子可有重责于你?”
“真是对不住,累你受过了!”
“我等心中实在难安……”
看着同窗们七嘴八舌的关切与歉意,季知舟表情古怪地摇了摇头,低声道:“夫子……只是详细询问了卤肉卷之事。”
众人皆是一愣,面面相觑,随即不知是谁先忍不住,“噗”一声低笑出来,紧接着便爆发出压抑已久的哄堂窃笑。
“哈哈!竟果真如此!我便说那般异香,石头闻了也要动心!”
“知舟兄,如此说来…夫子他老人家…也欲一品佳味?”
“那你明日岂非要为夫子代劳?”
季知舟无奈地点点头。这一下如同捅了喜鹊窝,瞬间炸开了锅。
“知舟兄!仗义!也帮我带一个!要全家福!钱先予你!”
“我要个加猪肉的!这是九文钱!拿好!”
“还有我!加蛋的!七文!”
“帮我带两个素卷便好!这是十二文!”
同窗们争先恐后地将铜钱塞到季知舟手中,生怕落后一步便错失美味。有人甚至不由分说地多塞了一两文:“知舟兄辛苦,区区跑腿费,务必收下!” 季知舟推辞不过,手足无措,只得寻来纸笔,一一记下同窗姓名及其所需种类、数目。顷刻间,纸上便密密麻麻写满了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