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灶台上的那口大铁锅早已撤了火,锅盖边缘不再冒出急促的白汽,只余一丝若有若无的温热气息缭绕。
鸡胸肉和鸡腿肉在色泽深沉、微微滚动的卤汁里,已经静静地浸泡了将近半个时辰。这漫长的煨浸,让每一丝肉纤维都饱吸了香料的精华与汤汁的醇厚。
一股极其复杂而霸道的香气——混合着肉类的丰腴、八角桂皮的沉郁、花椒的麻香以及酱料的咸鲜——早已穿透锅盖的缝隙,弥漫在整个灶房,甚至飘散到小院里,宣告着它的完美成熟,无声地挑动着每个人的食欲。
季知棠掀开锅盖,浓郁的蒸汽带着勾魂摄魄的香气喷涌而出!她将所有的卤肉一一捞出,放在一个干净的大陶盆里沥干汁水。
接着,根据方才尝到的咸淡口味,往翻滚的卤汤中又补了一小勺盐。然后,她将早已处理好的豆皮、千张结、剥了壳的白煮蛋,以及何氏和知蘅切得均匀细长、保持着脆嫩本色的笋条,悉数投入那依旧滚烫、咕嘟着冒着细密气泡的深褐色卤汤之中。
笋条极易入味,只需在沸腾的汤汁里滚上一小会儿,便立刻撤火,关火后,让所有素菜继续浸泡在温热的卤汤里,借着余温,慢慢地、充分地吸收那浓缩的鲜美滋味。
捞出的卤肉晾至温热不烫手。
接下来便是展现刀工的时候。季知棠取过磨得锃亮的菜刀,先将那块酱色诱人的猪里脊肉切成粗细分明的长条,每一刀下去,都能看到内部完美的肉质纹理和微微渗出的肉汁;接着将肥嫩的鸡腿肉去骨,和鸡胸肉一起顺着纹理撕成粗细适口的肉丝。
两种不同的卤肉分别放入两个大陶盆中,各淋上一小勺清亮亮的素油,快速拌匀。这样既能防止肉质相互粘连,更能为肉条覆上一层诱人的油润光泽,令人观之便食欲大动。
看着案板上码放整齐、油亮喷香的卤肉,堆叠如山的筋道薄饼,还有泡在深褐色卤汁里吸饱了精华的豆制品和笋块,季知棠抹了把额头的汗,长长舒了一口气。备菜,终于告一段落。
夕阳的余晖染红了小院。何氏和季知蘅也处理完了笋,一部分用盐腌在坛子里,一部分洗净备用。
季知棠直起有些酸痛的腰,看着灶房里琳琅满目的“战备物资”,一种前所未有的充实感涌上心头。
她做了一道本地时令的毛笋烤肉,选用的是胡家舅父送的、带皮的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切成厚片,与切块的鲜笋一同焖烧。笋块充分吸收了浓郁咸香的肉汁,变得鲜脆可口,五花肉则肥而不腻,入口即化。
另一道是她在院角发现的、刚刚冒头的嫩蒲公英,采摘后仔细清洗,焯水去除苦味,然后只简单加了细盐、米醋、一点点提味的茱萸粉和几滴珍贵的香油凉拌,口感清新爽口,正好可以化解卤肉的油腻。
刚把冒着热气的饭菜端上堂屋那张旧木桌,就听见院门“吱呀”一声轻响。是季知舟背着那个略显沉重的书箱回来了。他刚一踏进院子,便被满院混合着醇厚卤香、浓郁肉香和清新野菜气息的复杂香味包围,原本带着读书疲惫的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丝放松和期待的神情。
饭桌上,一盏小小的油灯照亮了一家人的脸庞。季知棠给每人都亲手卷了一个简易版的卤肉卷——取一张温热的薄饼,抹上秘制的酱料,铺上脆生的黄瓜丝和嫩绿的莴苣叶,再夹入各式卤菜,卷成扎实的一卷。大家围坐在一起,吃得津津有味,对明日开张的期待和信心,在这美味的晚餐中又增添了几分。
“舟哥儿,”季知棠放下吃了一半的卷饼,看向对面正细嚼慢咽的弟弟,“吃完饭,还得再辛苦你一下,帮阿姐写几个字。”
季知舟闻言立刻抬起头,咽下口中的食物,认真问道:“阿姐要我写什么?”
“写我们摊子的名头,还有一份价目表。”季知棠说,“正式的铺子招牌一时半刻还做不起来,具体的名字我也还没完全想好。但咱们这独一份的小吃,得先打出‘季家’的名号!就写‘季家卤肉卷’这五个字!然后再写一份清清楚楚的价目表,字要大些,要醒目,明天就挂在我们那操作台最显眼的地方。”
“好。”季知舟毫不犹豫地点头应下。能用自己的学问为家里出这样一份力,他感到义不容辞。
吃完饭,何氏和知蘅手脚麻利地收拾了碗筷。季知舟则小心地移开桌上的碗碟,在堂屋那张略显斑驳的旧木桌上铺开了几张裁切好的、质地粗糙的麻纸,然后开始认真地研墨。油灯的光芒不算明亮,将他专注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投在土墙上。
他提起笔,蘸饱了墨汁,略一凝神静气,便落笔书写。他虽然年纪尚小,但得益于父亲的启蒙和自己的刻苦,一笔字却写得端正有力,结构匀称,甚至带着一股超越年龄的筋骨和沉稳。很快,“季家卤肉卷”五个饱满有力的大字便跃然纸上。接着,他开始书写价目:
全素卷(豆皮\/千张\/笋\/黄瓜\/莴苣叶):6文
加卤蛋:+1文
加鸡肉:+2文
加猪肉:+3文
全家福(含蛋、鸡肉、猪肉):12文
写到“全素卷:6文”时,季知舟的笔尖微微一顿,他抬起头,眉头不自觉地轻轻蹙起,带着一丝担忧看向季知棠:“阿姐,”他忍不住开口,声音里透着顾虑,“码头上一个最顶饿的实心炊饼,也才卖三文钱。我们这素卷,里面虽有些菜蔬,开口便要六文,这……是不是定得有些太高了?我怕……怕那些做工的人嫌贵,不肯买。”
他话音刚落,一向温顺的何氏却少见地立刻反驳道:“舟哥儿,话可不能这么说!你阿姐这手艺,这用料,就值这个价!你瞧瞧那素卷里的卤豆干、卤千张、卤笋,哪一样不是费了油盐、用了好香料、下了大功夫精心卤制的?味道能跟那白水煮菜一样吗?还有那饼,是你阿姐一遍遍试出来、擀出来的,又薄又韧!还有那秘制的酱料,外面哪里能吃得到这般滋味?六文钱,绝对公道!”
季知棠看着何氏难得的强硬,心中微暖,笑着对季知舟解释道:“舟哥儿,你看,我们一个素卷,里面包着卤豆皮或豆干、卤笋、脆黄瓜、新鲜莴苣叶,还有秘制酱料,分量足,味道好。六文钱,绝对公道。那三文的炊饼,可只有干饼子。我们做的是不一样的吃食,不怕比。”
季知棠看着母亲难得流露出的强硬姿态,心中涌起一股浓浓的暖流。
她笑了笑,接着何氏的话,耐心地向弟弟解释道:“舟哥儿,你的顾虑阿姐明白。但我们做的,本就不是和三文钱炊饼一样的东西。你想想,一个卷子分量实在,滋味更是没得说。六文钱,真心不贵。我们要卖的,就是这份独特和实在。”
季知舟仔细听着母亲和姐姐的话,看着她们脸上那份自信与坚定,再回想傍晚时闻到那勾人魂魄的卤香和刚才品尝到的美妙滋味,心中的疑虑渐渐消散,被一种对家人手艺的信任所取代。他点了点头,神色释然:“阿姐和母亲说的是。是我想得浅了,只比了价钱,没看到背后的功夫和价值。”他不再犹豫,重新提笔,蘸墨,将那价目表稳稳当当、清晰地书写完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