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前后的鄞县，洋溢着不同于往日的热闹气氛。虽已夜幕降临，但许多街道依旧灯火通明，人流如织。
尤其是通往城西的几条主要街道，临时支起的夜市摊贩连绵不绝，叫卖声、嬉笑声、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竟能持续到五更天。百姓们多会趁此机会采买节礼、祭月用品以及各种新奇玩意。
从周府回季家铺子，恰好要经过一段最为热闹的夜市。与周彦辰并肩走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感受着这扑面而来的烟火气，季知棠不自觉放慢了脚步，好奇地打量着两旁琳琅满目的摊位。
周彦辰察觉她的目光，侧头问道：“季娘子可是有看中的物件？”
季知棠回过神来，笑了笑：“只是觉得热闹，随便看看。周大人，已经离家很近了，您公务繁忙，不必再送了，我想自己逛逛这夜市就好。”
周彦辰看了看前方依旧熙攘的人流，摇了摇头：“无妨，今日公务已毕。既然季娘子有兴致，周某也难得清闲，便一同逛逛吧。”说罢，便很自然地走在她外侧稍前一点的位置，为她挡开拥挤的人流。
季知棠心中微暖，也不再拒绝。两人随着人流慢慢前行。路过一个售卖首饰的摊位时，季知棠的目光被一支步摇钗吸引住了。
那钗身是银质的，钗头精巧地做成了银杏叶的形状，叶片上还镶嵌着细小的红色宝石，下面坠着几缕极细的银丝流苏，灯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显得灵动又别致。
摊主是个精明的中年妇人，见季知棠驻足，立刻热情地招呼：“娘子好眼光！这可是纯银镀金、嵌和田玉片的银杏发簪，最新巧的款式了！整个鄞县独一份！娘子这般品貌，戴上定然好看！”
季知棠确实有些心动，问道：“可以试戴一下吗？”
“当然可以！”摊主连忙拿起发簪递给她。
季知棠对着摊位上的铜镜，小心地将发簪插入发髻。铜镜模糊，但仍能映出她青春明媚的容颜和发间那一点灵动的光彩，相得益彰。
“果然很配娘子！”摊主啧啧称赞。
“确实好看。”周彦辰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这银杏叶很衬你。”
季知棠笑着点点头，问摊主：“这支怎么卖？”
摊主伸出两根手指交叉：“娘子，好货不便宜，这般精巧的工艺和用料，只要十两银子。”
十两！季知棠暗暗咂舌。这几乎是她铺子大半年的租金了。她虽然喜欢，但理智立刻占据了上风。
她小心地取下发簪，放回摊位上，语气依旧温和：“是很漂亮，我再看看别的。”目光转向旁边一支样式简单大方的银钗，钗头嵌着一颗小巧的淡水珍珠，钗尾刻着“鄞记”二字，是本地一家信誉不错的银楼标记。
周彦辰见她放下那支华丽的银杏簪，转而拿起素净的银钗，有些不解：“季娘子青春正好，方才那支银杏簪更显灵动，这支银钗虽做工扎实，却未免过于素净了些，像是年长些的夫人们戴的。”
季知棠将那支银钗在手中比划了一下，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周大人好眼力。这钗本就不是为我自个儿买的。”
她抬头看向他，眼神清澈，“我是想给我娘何氏挑件礼物。这段时日，她跟着我操心受累，从无怨言。如今卖中秋饼挣了些钱，便想聊表心意。这支银钗稳重又不失雅致，正适合她。”
说罢，她便爽快地付了钱，让摊主将银钗包好。
周彦辰看着她小心翼翼收起钗子的样子，心中微动，忍不住问道：“季娘子为何不为自己买下那支银杏簪？那支……确实很配你。”他难得说出这样近乎直白的话。
季知棠闻言，只是洒脱地笑了笑，笑容里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怅然：“十两银子呢，可不是小数目。足够支付我铺子小半年的租金了。如今知舟读书正是要紧的时候，束修、笔墨纸砚样样要钱，铺子里我还想着添些新菜品，哪一样不得留着钱备用？能给我娘买支银钗，我已经很开心了。”
她顿了顿，像是陷入了回忆的漩涡，想到的是自己上辈子，父母生下自己便如脱缰的野马般各自奔向新的生活，离婚后迅速组建了新的家庭，将自己像丢弃一件旧物般抛下，丢给了年迈的爷爷照顾。
他们如同断了线的风筝，从未给过生活费，爷爷只能靠着捡废品那微薄的收入，一点一点地将她拉扯大，供她上了大学。那些没钱的日子，就像阴暗角落里的青苔，潮湿又漫长，她至今都清晰地记着。
想到一穿越过来也是过着没钱的日子，她语气变得轻淡却带着一种经历过世事的通透：“周大人出身想必是极好的，大约很难想象我们这些小民的日子。自打我爹去世，我们娘几个几乎是天天在催债声里熬过来的……所以啊，能攒下一点钱，心里才踏实。好看的首饰固然让人喜欢，但比起让家人过得安稳，让弟弟有书可读，那些都是最不要紧的东西了。”
周彦辰沉默地听着，看着她明明比自己年幼，却显得异常坚韧和成熟的侧脸，那单薄的肩膀似乎扛着许多不为人道的重担。
一种陌生的、混合着心疼与敬佩的情绪在他心底蔓延开来。他不太会安慰人，最终只是低声道：“季娘子…很是不易。”
季知棠却很快从那一丝怅惘中挣脱出来，重新露出明亮的笑容：“嗐，说这些做什么。日子总是越过越好的嘛！走，周大人，我再给我家蘅姐儿挑个泥娃娃去！”
她又兴致勃勃地在其他摊位上逛起来，最终给季知蘅买了一个憨态可掬、抱着胡萝卜的兔子泥人，又在周彦辰“读书人实用”的建议下，给季知舟挑了一支品相不错的狼毫笔。
周彦辰一直将她送到铺子门口，看着她和听到动静迎出来的何氏说了几句话，这才转身离开。
回去的路上，鬼使神差地，他又绕回了那个首饰摊。摊主正准备收摊，见他过来，连忙招呼。周彦辰什么也没说，只是取出银钱，默默买下了那支在灯下流光溢彩的银杏叶步摇簪，小心地放入怀中。
回到周府，母亲竟还未歇下，正在厅中等他。
“送季娘子回去了？”周夫人问道，气色比之前好了不少。
“嗯。”周彦辰点点头，将手中那三盒中秋饼放在桌上。
周夫人看着那包装精美的饼盒，轻轻叹了口气：“这季娘子，真是生了颗七窍玲珑心啊。”
周彦辰不解：“母亲何出此言？”
周夫人指了指那饼盒：“你瞧，这礼送得巧妙。若只送一盒，是给我们自家的。她送了整三盒，沉甸甸的。想必是连你需要打点上官、同僚的那份，也一并体贴地备好了。这般年纪，便有这般周全的心思，实在难得。”
周彦辰闻言一怔，重新看向那三盒看似普通却饱含深意的中秋饼，心中那股暖意与探究交织的情绪，不禁又深了几分。他脑海中浮现出少女明明喜爱却果断放弃银杏簪时的笑容，以及她说起要攒钱让家人过安稳日子时那双异常明亮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