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的天刚蒙蒙亮,养心殿外的雪地上就跪着个人,正是王匠头。他怀里紧紧抱着那方“朱砂引路墨”,墨锭上的萤火虫在微光里像颗将醒的星。林晚星到的时候,苏培盛正引着雍正从殿内出来。
“皇上。”林晚星屈膝行礼,目光落在王匠头身上。
雍正看了眼王匠头,又看了看林晚星,接过她递来的“新生”墨锭——昨夜她在萤火虫翅膀上添的辰砂星子,此刻正被晨曦映得剔透。“王小三的事,朕知道了。”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西宁左营的军籍,朕会让人撤回来,安排他去内务府墨作当差。”
王匠头猛地磕头,额头撞在雪地上“咚咚”响:“谢皇上隆恩!谢林姑娘大恩!”
雍正没再理他,转身对林晚星道:“跟朕进来。”
暖阁里,舆图被重新铺开,昨日西宁的急报旁,多了张更详细的北线地形图。胤祥指着图上一处标着“黑石峡”的隘口:“年羹尧改道的粮队,昨夜就在这里停驻。小禄子传回消息,说参将借口天晚,扎营后就带着几个心腹进了峡口,直到丑时才回来。”
林晚星看着“黑石峡”三个字,指尖在“新生”墨上轻轻摩挲。“黑石峡……”她低声重复,“臣女记得,去年制‘寒香墨’时,曾查过此处的舆图,峡内有处天然溶洞,能藏百人。”
“百人?”张廷玉眼神一凛,“足够藏下一队精锐了。年羹尧这是在黑石峡私囤兵力!”
雍正的手指在“黑石峡”上重重一顿,指节泛白:“他果然敢。”他看向林晚星,“你那‘朱砂引路墨’,能引到峡口去吗?”
“能。”林晚星点头,“臣女让小禄子将墨锭磨成粉,混在给参将的‘醒神香’里。参将昨夜进峡口,身上必然沾了香粉。只要派嗅觉灵敏的侍卫跟上去,顺着香粉的痕迹,就能找到溶洞入口。”
这是一步险棋——用香料引蛇出洞,既利用了年羹尧心腹的疏忽,也将小禄子置于危险之中。雍正沉默片刻,终是点了头:“去办。告诉小禄子,事成之后,朕准他离宫,回老家置几亩田。”
林晚星应下,心里却沉甸甸的。她知道,小禄子想要的从不是良田,只是碎玉轩廊下那株能自由开花的梅树。
巳时,内务府墨作。王匠头正带着儿子王小三,将新制的“朱砂引路墨”小心翼翼地装箱。王小三捧着墨锭,眼睛亮得像里面嵌的辰砂:“爹,这墨真好看,比我在营里见过的所有兵器都好看。”
王匠头拍了拍儿子的背,眼眶发红:“好好跟着林姑娘学制墨,别想着打打杀杀了。”他抬头看向廊外,林晚星正站在那里,看着梅树——经过一夜清理,梅树根部的硫磺粉被除尽,新施的梅花肥让花苞更显饱满,连那道朱砂痕都像是被晨光暖透了,不再像道伤口。
“姑娘。”王匠头走过去,声音带着感激,“小三这孩子笨,往后您多担待。”
林晚星摇摇头,将一方新刻的墨模递给他。墨模上雕的不是萤火虫,而是株含苞的梅。“这是‘梅绽墨’的模子,你试着刻几方。”她说,“等梅花开了,这墨也该成了。”
王匠头接过墨模,触手温润,雕工精巧,他知道这是林晚星亲手刻的。“谢姑娘。”他郑重行礼,带着儿子进了作坊。
未时,养心殿传来消息:小禄子得手了。侍卫顺着“朱砂引路墨”的香粉痕迹,果然在黑石峡深处找到了溶洞入口,里面果然藏着年羹尧私练的三百死士!
雍正当即下旨,以“巡查军粮”为名,派胤祥亲率禁军赶赴黑石峡,将死士一网打尽,并以“玩忽职守,私通逆党”为由,拿下了那位参将。
消息传到碎玉轩时,林晚星正在给新制的“梅绽墨”描金。金粉在梅瓣上缓缓流动,像给寒梅镀上了层暖阳。流朱捧着密信跑进来,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姐姐!成了!黑石峡的逆党全被抓了!皇上还说,要重赏小禄子呢!”
林晚星放下描金笔,看着“梅绽墨”上的金色梅瓣,忽然笑了。这笑里有释然,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重赏就不必了。”她说,“让他来碎玉轩吧,我给他留了株最好的梅枝。”
申时,小禄子来了。他穿着簇新的棉袍,背上的伤彻底好了,腰杆挺得笔直,只是看见林晚星时,眼睛还是像以前一样亮。“姐姐!”他跑到廊下,看着那株梅树,“梅花开了!好多好多!”
确实开了。经过一夜风雪,碎玉轩的梅树彻底绽了,艳红的花瓣层层叠叠,像燃烧的火焰,将整个庭院都映得暖烘烘的。最顶上那朵,正对着阳光,金粉描过的花瓣边缘泛着琉璃般的光。
“喜欢吗?”林晚星递给他一把小剪刀,“去剪几枝,插在屋里,能香一整个冬天。”
小禄子小心翼翼地剪下几枝开得最盛的,花瓣落在他手背上,像沾了层胭脂。“姐姐,我……我能不走吗?”他低着头,声音闷闷的,“我想在这儿给您磨墨,看梅花开。”
林晚星揉了揉他的头发,像小时候那样:“傻孩子,外面有更自由的天地。你带着这枝梅,走到哪儿,春天就跟到哪儿。”
小禄子抱着梅枝,没再说话,却把脸埋进了花瓣里,肩膀一抽一抽的。
酉时,翊坤宫的消息也传来了:华妃听闻年羹尧在黑石峡的私兵被剿,一口血喷在榻前,当场昏了过去。太医诊断,已是油尽灯枯。
林晚星站在廊下,看着满树的梅花,忽然觉得有些冷。她披上狐裘,走到梅树旁,摘下那方“新生”墨锭——辰砂星子还在,只是刻痕里的朱砂,似乎淡了些。
“姐姐,该用晚膳了。”流朱端着食盒出来,里面是刚蒸好的梅花糕,热气腾腾的。
林晚星接过一块,梅花的清香混着糯米的甜在舌尖散开。“流朱,”她忽然说,“等过了年,我们也制些‘梅绽墨’,送去给西北的将士们。”
“给将士们?”流朱有些不解,“他们用得着墨吗?”
“用得着。”林晚星看着西北的方向,雪已经停了,天边露出些晚霞的颜色,“他们守着边关,也该知道,宫里的梅花开了,春天……快要来了。”
戌时,养心殿的灯还亮着。雍正站在舆图前,看着被红笔圈掉的“黑石峡”,又看了看案上那方“梅绽墨”——是林晚星傍晚让人送来的,墨锭上的金梅在烛火下流光溢彩。
张廷玉捧着新拟的旨意进来:“皇上,年羹尧的罪状已拟好,只等您朱批了。”
雍正拿起朱笔,却没有立刻落下,目光又落在了“梅绽墨”上。过了许久,他才缓缓道:“把‘革去一切职务,押解回京’,改成‘贬为杭州将军,即刻启程’。”
张廷玉愣了一下:“皇上,这……是不是太轻了?”
“不轻了。”雍正放下朱笔,拿起那方“梅绽墨”,在手里转了转,“年羹尧在西北经营多年,根基太深,一下子拔了,西北会乱。贬去杭州,离了他的老巢,再慢慢清算。”他顿了顿,看向窗外,“而且……华妃快不行了,总得给年家留个念想,也给宫里留几分体面。”
张廷玉叹了口气,躬身退下。
暖阁里只剩雍正一人。他摩挲着“梅绽墨”上的金梅,忽然想起林晚星说的“墨要烧透了才能成块,花根若是烂了,不如连根拔了,再种新的”。可真到了动手时,他还是留了余地。帝王心术,从来不是非黑即白。
亥时,碎玉轩的灯也还亮着。林晚星坐在案前,将最后一方“梅绽墨”用锦盒装好。窗外的梅花在月光下投下疏影,像幅淡墨的画。
流朱打着哈欠进来:“姐姐,都弄好了,睡吧。”
“嗯。”林晚星点点头,却没有动,只是看着案上那方“新生”墨——辰砂星子依旧明亮,只是刻痕里的朱砂,彻底淡了,像雪地里快被覆盖的痕迹。
她知道,这场由墨开始的博弈,算是落下了帷幕。年羹尧虽未被彻底扳倒,却也元气大伤,再难对朝廷构成威胁。华妃……怕是等不到春天了。而她,依旧是碎玉轩里制墨的女子,守着满院的梅花,和一方方能“引路”、能“新生”的墨锭。
“流朱,”她忽然说,“明天把‘梅绽墨’送去几方给翊坤宫吧,就说……是皇上赏的,让华妃娘娘闻闻,宫里的梅香。”
流朱应了声“是”,却没懂姐姐的意思。
林晚星没解释。有些事,不必说透。就像这墨,烧尽了杂质,才能凝出最纯的香;这梅花,熬过了苦寒,才能绽出最艳的红。而她能做的,不过是在这深宫之中,守着这点墨香与梅香,等一个真正能“新生”的春天。
她吹灭了灯,躺在榻上,听着窗外梅花被夜风吹动的簌簌声,像极了磨墨的轻响。这一夜,她睡得很安稳,仿佛闻到了江南的梅香,带着新生的暖意,越过千山万水,飘进了紫禁城的寒夜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