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了一夜,碎玉轩的梅枝被压得更低,却有更多花苞挣破雪壳,露出艳红的尖。林晚星披着狐裘,站在廊下看雪,指尖的“新生”墨锭还带着石臼的余温,刻痕里的朱砂在晨光中泛着湿润的光。
流朱端着铜盆出来,呵气搓手:“姐姐,水都冻上了,我刚用炭火焐开的。”盆沿结着圈薄冰,映出她冻得发红的指尖。
林晚星接过墨锭,在冰面上轻轻一划。辰砂混着松烟的墨痕瞬间凝在冰上,像道暗红色的闪电。“这墨在冰上也能留痕。”她看着那道痕,“比雪上更久。”
流朱凑近看了看,又赶紧退开,哈着白气:“怪瘆人的,跟血似的。”
“血才能暖过来。”林晚星转身回屋,“去把小禄子昨天带回来的城防图拿来,我看看。”
城防图摊在案上,三处被朱砂标记的城池像三颗烧红的炭。林晚星用“新生”墨在旁边注了行小字:“戌时三刻,城门落锁前。”这是小禄子传回的消息——那三个被保举的官员,昨晚都按点回了府,没丝毫异动。
“太安静了,反而不对。”她指尖敲着图上的兰州城,“年羹尧在西北经营多年,他的心腹不该这么沉得住气。”
正思忖着,苏培盛的声音从廊外传来,带着刻意压低的急促:“林姑娘,皇上召您去养心殿。”
暖阁里烟气缭绕,雍正背着手站在舆图前,指节在图上的西宁府重重敲了两下。张廷玉和胤祥脸色都有些凝重,案上的茶盏还冒着热气,却没人动。
“西宁送来的急报。”雍正转过身,将密信掷在案上,“年羹尧的人,把送粮的官道改了。”
林晚星拿起密信,字迹潦草,显然是仓促写就:“原走南线,现改走北线,说是南线积雪太深,怕误了军粮。”
“北线?”胤祥皱眉,“北线要绕三十里山路,而且……”他看向林晚星,“北线是小禄子标记的那处关隘的侧翼。”
林晚星的心猛地一沉。年羹尧这是在试探,甚至是在主动挑衅——改道粮道,既给了朝廷“体恤军情”的台阶,又不动声色地将势力往标记的关隘附近挪。
“他在赌。”张廷玉捻着胡须,“赌皇上会不会为了军粮,暂时压下对那几人的监视。”
雍正拿起“烈火”墨锭,在西宁府的位置狠狠一按,墨痕透过纸背:“他赌错了。”他看向林晚星,“你那‘朱砂墨’,能在官道上做记号吗?”
“能。”她立刻应道,“用细竹筒装着,边走边撒,辰砂颗粒细,混在土里不易察觉,但只要有阳光,就能泛出暗红。”
“好。”雍正提笔写了个“慎”字,“让小禄子跟着运粮队,每十里撒一次朱砂,尤其是在改道的岔路口。告诉押送粮草的参将,‘仔细看路,别走错了’。”
这是要借运粮队的眼睛,将年羹尧试探的路线也标记下来,同时敲打那位参将——他也是年羹尧的人。林晚星领命,心里却清楚,这盘棋已经从暗处的监视,走到了明面上的角力。
出了养心殿,她没回碎玉轩,直接去了内务府的墨作。掌事的李公公见她来,忙不迭地迎上来:“林姑娘,您要的辰砂都备好了,新采的,红得发紫。”
她检查着石臼里的朱砂,颗粒匀净,在光线下像碎掉的红宝石。“再取十斤上好的松烟,要刚收的,烟炱细。”她吩咐道,“我要赶制一批‘朱砂引路墨’。”
李公公有些迟疑:“姑娘,这墨……是要送去西北?”
“是给宫里用。”林晚星拿起支新刻的墨模,上面雕着只引路的萤火虫,“冬至夜祭要用,皇上说,得用最亮的墨,引魂归家。”
这话半真半假。冬至夜祭确实要用特殊的墨,但“引路”二字,也暗合了给运粮队和侍卫做标记的意思。李公公不敢多问,连忙吩咐人备料。
林晚星坐在墨作的案前,亲自掌锤捣炼朱砂和松烟。木锤落下,“咚、咚”的闷响在作坊里回荡,像擂在人心上。她想起小禄子说的“年家买通了花匠”,目光扫过窗外——碎玉轩的梅枝在雪中隐约可见,花匠此刻应该正在修剪枯枝。
“李公公,”她忽然开口,“碎玉轩的梅树,是哪位花匠在照看?”
李公公愣了一下,回忆道:“是王匠头,跟了宫里二十多年了,最会侍弄梅花。”
林晚星点点头,继续捣墨。心里却升起一丝疑虑。王匠头是老人,按理说不会被轻易收买,但小禄子的话也不能全当耳旁风。她得想个法子试探一下。
黄昏时,第一批“朱砂引路墨”制成了。墨锭上的萤火虫眼睛嵌着极细的辰砂,在光线下亮得惊人。林晚星选了方最大的,用锦盒装了,让小禄子送去养心殿,其余的则交给内务府封存。
小禄子领命而去,蹦蹦跳跳的,像只刚出笼的鸟。林晚星看着他的背影,又看了看天色——雪停了,西北方向的天空透着股诡异的橙红,像是有火烧云,又像是……烽火。
她没回碎玉轩,而是去了翊坤宫。门依旧虚掩着,里面静悄悄的。她推门进去,暖阁里烧着地龙,却比昨日更冷。华妃歪在榻上,手里捏着那方“烈火”墨锭,指甲深深掐进墨身,留下几个月牙形的白痕。
“娘娘倒是舍得用。”林晚星走到榻前,“这墨是皇上赏的,用来练字最好,磨墨汁喝……太可惜了。”
华妃抬眼看她,眼神空洞,像结了冰的湖面:“林晚星,你说这墨,能把雪烧成水吗?”
“能。”林晚星拿起案上的炭笔,在墨锭上划了道,“只要烧得够旺。”
“那你说,我哥哥的‘火’,能烧到紫禁城吗?”华妃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刺骨的寒意。
林晚星的心猛地一缩。这是试探,也是威胁。她稳住心神,淡淡道:“将军在西北保家卫国,烧的是敌人的粮草,不是宫里的瓦。娘娘想多了。”
华妃突然笑了,笑声凄厉:“想多了?等我哥哥真的‘烧’起来,第一个被烧成灰的就是你!”她猛地将墨锭砸向林晚星,“拿着你的墨,滚出去!”
墨锭擦着林晚星的鬓角飞过,“咚”地砸在廊柱上,碎成几瓣,朱砂混着松烟溅得到处都是,像炸开的血花。年嬷嬷尖叫着扑过来:“娘娘!您息怒啊!”
林晚星没动,看着华妃因激动而泛红的眼眶,还有那指甲缝里嵌着的墨痕——那是昨日她劝她喝墨汁时留下的。“娘娘,保重身体。”她弯腰捡起半块墨锭,转身离开。
走到廊下,她忽然停住脚步,回头看向暖阁。华妃正被年嬷嬷按在榻上,剧烈地咳嗽着,帕子捂在嘴上,指缝间渗出点点猩红。
林晚星攥紧了手中的半块墨锭,指节泛白。华妃的身体,怕是真的撑不住了。年羹尧在西北的“火”还没烧起来,宫里的“火”,却先从翊坤宫烧了起来。
回到碎玉轩时,天已经擦黑。流朱正焦急地等在门口,见她回来,连忙迎上去:“姐姐,您可算回来了!王匠头刚才来过,说要给梅树施肥,我看他鬼鬼祟祟的,没让他动手。”
林晚星心里的疑虑瞬间被证实。她快步走到梅树旁,仔细检查着树干和土壤。果然,在靠近根部的地方,发现了些新鲜的、不属于这里的泥土痕迹,还散落着几颗极小的黑色颗粒,像是某种药末。
“去把王匠头给我叫来。”她的声音冷得像冰,“就说我有新的墨模,让他来看看。”
流朱应声而去,眼神里带着点害怕。林晚星则从袖中掏出那方“新生”墨锭,用刻刀在梅树的主干上,轻轻划了道痕。辰砂的红,瞬间渗入树皮,像道微小的伤口,在暮色中若隐若现。
这是她留下的记号,也是警告。
王匠头很快就来了,低着头,手在袖子里绞来绞去。“林姑娘,您找老奴?”
“王匠头,这梅树是你看着长大的吧?”林晚星背着手,站在梅树阴影里,“都说梅花香自苦寒来,可我这树,怎么看着快被‘苦寒’逼死了?”
王匠头的脸“唰”地白了,膝盖一软就要跪下:“姑娘明鉴!老奴不敢!”
“不敢?”林晚星冷笑一声,踢了踢树根旁的黑色颗粒,“这是什么?给梅花‘补’的肥?还是给我‘下’的药?”
王匠头浑身筛糠般抖起来,眼泪鼻涕一起流:“是……是年将军府的人逼我的!他们说,只要我在梅树根下埋些东西,就能保我儿子在西北平安……”
“年将军府?”林晚星步步紧逼,“他们让你埋什么?”
“是……是些硫磺粉,说能让梅树开得更艳,其实是……是想伤了这树,也伤了姑娘您……”王匠头哭道,“老奴不敢真动手,只撒了一点点,想着……想着姑娘您能发现……”
林晚星看着他,又看了看梅树上那道朱砂痕。她忽然明白了,王匠头不是完全被收买,他是在走钢丝,既想保儿子,又不敢真的加害。
“起来吧。”她的声音缓和了些,“你儿子在西北哪个营?叫什么?”
王匠头愣了一下,连忙磕头:“在西宁左营,叫王小三!”
林晚星点点头,从袖中掏出那方“朱砂引路墨”:“拿着这个,去内务府领十斤上好的梅花肥,连夜把树根旁的硫磺粉清理干净,重新施肥。记住,要把每一寸土都翻到。”
王匠头接过墨锭,茫然地看着她。
“至于你儿子,”林晚星走到他面前,声音压得极低,“明天卯时,去养心殿外等着,皇上会有旨意。”
王匠头猛地抬头,眼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狂喜:“谢……谢姑娘!谢皇上!”
看着王匠头连滚带爬地离开,流朱才敢小声问:“姐姐,您真的要保他儿子?”
“不是保,是换。”林晚星看着梅树上的朱砂痕,“用‘朱砂引路墨’,换他一个消息,一个忠心。”她顿了顿,“年羹尧在西北的人手,比我们想的还要多,王小三所在的西宁左营,怕是……”
她没再说下去,只是拿起刻刀,在“新生”墨锭上,又添了几笔——萤火虫的翅膀上,多了颗小小的辰砂星子。
夜深了,碎玉轩的灯还亮着。林晚星坐在案前,继续打磨新的墨模。窗外的雪又开始下了,簌簌的声响像极了磨墨的声音。她知道,这场由墨开始的博弈,才刚刚进入最胶着的时刻。而那方“新生”墨,是她能握住的,唯一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