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竹棚下的篾条还沾着夜露,罗令蹲在井边清点昨夜的工时账。纸页边角有些发软,他用指甲压了压折痕,没抬头,听见脚步声从村道尽头传来。
李二柱背着个旧帆布包,走到祠堂前站住。他没进院子,直接跪下了,膝盖砸在石板上,声音不大,但够清楚:“罗老师,我想学修东西……真正的东西。”
罗令放下笔,看了他一眼。那包鼓鼓囊囊的,露出半截工具柄,是老式刮刀,刃口磨得发亮。他没说话,起身走进祠堂,片刻后出来,手里多了个木盒。他蹲在李二柱面前,打开盒盖,取出那半块青灰色的残玉。
李二柱抬头,嘴唇动了动,没出声。
罗令把玉放他掌心,手指在玉面轻轻一拂:“先学会听石头说话。”
手心一沉,凉意顺着掌纹爬上来。李二柱攥紧了,指节发白,可玉没掉。他低头看着,喉头滚动了一下。
罗令站起身,拍了拍裤子,转身走了。背影穿过老槐树的影子,消失在井台后。
王二狗从墙角探出头,手机早就举着了,镜头对准李二柱的手:“家人们,看见没?罗老师把命根子交出去了!这可不是演的!”
弹幕刚冒出来几个问号,赵晓曼走过来,伸手把镜头按下去:“别拍了。”
“可这是大事啊!”王二狗不甘心,“李二柱以前可当着全村骂过祭典是迷信,现在……”
“现在他跪着。”赵晓曼打断他,“就够了。”
她没再多说,转身进了教室。阳光照在门框上,教案本摊开在讲台上,残玉的纹路投在纸面,静止不动。
李二柱一直跪到日头偏西。没人扶他,也没人赶他。最后是王二狗拎了壶水过来,递给他:“喝点,别真把膝盖跪废了。”
他接过,喝了一大口,水顺着下巴流下来。他抹了把脸,低声问:“我该从哪儿开始?”
“罗老师没说?”
“没说。”
王二狗挠了挠头:“那你得自己找。我当初也是,偷挖石碑被抓,他一句话没骂我,就让我扫地。扫了三个月,才让我碰工具。”
李二柱点点头,把空壶还回去,背起包,一瘸一拐地往家走。
第二天一早,他出现在井台边,手里拎着个木盆,装着几块碎陶片。罗令正在刷洗竹篮模具,看了他一眼。
“我想试试。”李二柱把盆放下,“拼一下。”
罗令没拦,也没教。他继续刷他的模具,刷完,拎水走了。
李二柱就坐在井沿,一块一块摆。手指笨拙,反复调位置,半天才拼出个碗底的弧。他没走,中午啃了口干馍,接着拼。
第三天,他带了放大镜,是从镇上旧货摊淘的。第五天,他开始记笔记,抄的是王二狗直播里回放的修复流程。第十天,他把自己家的老工具全翻了出来,刮刀、锉子、量尺,一把把擦干净,摆在窗台上晒。
没人问他,他也不主动说话。村民路过,有人啐一口,有人摇头,也有人停下来看两眼。
赵晓曼有次看见他蹲在祠堂墙根,拿刮刀轻轻刮一块断砖的边缘,动作极慢,像在剥茧。她站了一会儿,没打扰。
一个月后,王二狗直播探村北的古墓遗址。镜头扫过坍塌的墓道,一堆人围着看壁画剥落的痕迹。
“这画至少三百年了,”王二狗对着镜头,“可惜啊,潮气侵蚀,颜色都褪了。”
李二柱站在人群后头,没开麦,也没举手机。他盯着墓道内墙的砖缝,忽然往前走了两步。
“那缝,”他低声说,“不对称。”
没人理他。
他又说一遍:“那缝,像能动。”
王二狗回头看了他一眼:“你懂啥?这砖是明代的,砌法标准得很。”
“不是砌法。”李二柱指着第二层第三块砖的右下角,“这儿的灰缝比别处薄两毫米,而且走向偏了七度。像……引线。”
罗令正蹲在墓门边看地基,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起身走过去。
他蹲下,手指顺着那道缝摸了一遍,又从怀里摸出残玉,贴在砖面。
玉没亮,但指尖发烫。
他抬头,看向李二柱:“你说对了。这是机关引信,连着墓室顶的排水槽。”
现场静了一瞬。
王二狗反应最快,立刻把镜头切过去:“家人们!听见没?李二柱!就是之前反对祭典那个!他看出来了!”
弹幕炸了。
“真的假的?他不是外行吗?”
“我记得他,直播里骂得可凶。”
“这才多久,就懂机关了?”
“罗老师都认了,这人要起来了!”
李二柱没看手机,也没看人群。他只盯着那道缝,手微微抖,但站得笔直。
罗令没再多说,站起身,拍了拍裤子:“回去写报告。这地方不能乱动。”
他转身就走。李二柱跟在后面,一步不落。
当天晚上,王二狗剪了段视频发出去,标题就一行字:“他跪着开始,站着说话。”
点击量破百万。
第二天,李二柱又来了井台,手里多了个新本子,封皮上写着“修复笔记”。他把昨天拍的照片贴在纸上,标出砖缝角度,旁边画了草图。
赵晓曼路过,看了一眼:“画得挺准。”
“我试了十遍。”他说,“角度不能错,错了就不像。”
她点点头:“罗老师今天去县里交报告,下午回来。”
“我知道。”
“你打算一直这样?”
“不然呢?”他抬头,“我以前不信这些,现在信了。信了,就得补。”
她没再问,走了。
第三个月,王二狗带人去修村东的老石桥。桥基有处塌陷,疑似地下空洞。一群人围着看,拿钎子探,测不出深度。
李二柱蹲在塌口边,伸手摸了摸石壁,又掏出水平仪测了倾斜度。
“不是空洞。”他说。
“那是啥?”王二狗问。
“是沉降。”他指着石缝里一道细纹,“这纹路走向,跟祠堂地窖的承重裂痕一样。底下没空,是土松了,得夯。”
罗令刚好回来,听见了,走过去蹲下,看了那道纹。
他没说话,从怀里掏出残玉,贴在石缝上。
玉微温。
他点点头:“按他说的办。”
王二狗愣了:“真听他的?”
“他看得准。”罗令收起玉,“而且,听得进石头的话。”
当天下午,夯土队进场,一锹锹往下填。挖到一米五深,果然发现土层断裂,但无空洞。按李二柱说的角度加固桥基,当晚就完成了临时支撑。
晚上收工,李二柱一个人在桥头清理工具。刮刀、量尺、笔记本,一一擦干净,收进包里。
李国栋拄着拐,慢慢走过来。他没说话,把手里的木盒放在石墩上。
盒子里是一卷老墨线,线芯泛黄,但丝线紧实。
“修东西,”他开口,声音像风吹过竹林,“先定心。”
李二柱抬头,看着他。
老人没再多说,转身走了。
他低头看着那卷墨线,伸手碰了碰。线很细,拉直了几乎看不见,但在月光下,泛着一点微光。
他轻轻拿起,绕在手指上,一圈,又一圈。
远处,王二狗还在直播,镜头扫过新立的桥基标牌,背景音里有人问:“李二柱现在算啥身份?”
“算啥?”王二狗笑了,“现在咱村不讲身份。讲的是——谁听得见石头说话。”
镜头晃了晃,切到桥头。
李二柱正把墨线收进木盒,动作很轻,像怕惊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