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令踩上最后一级石阶,冷风扑面,雪粒打在脸上。他没停,一把推开日晷台边缘的积雪,确认石面干燥无裂。赵晓曼紧跟其后,手电光扫过青铜壶,壶耳上的霜层刚化了一圈,湿痕清晰。
“还有四十七分钟。”她看了眼手机,声音压得很低。
罗令没应,只把残玉从衣领里抽出,贴在胸口闭眼。昨夜那股震动还在记忆里,不是来自仪器,是玉本身在回应某种频率。他呼吸放慢,三次,深到肺底,再睁开眼时,目光已经稳了。
“信号呢?”他问。
“通了。”赵晓曼蹲下调试设备,“三台机位,GpS时间同步,天文台数据流已接入。”
罗令点头,绕到晷针北侧。影子斜躺在石面上,长度刚好压过第三道刻线。他掏出炭笔,在记录本上标下此刻角度,又抬头看天。云层厚,但缝隙里透出光丝,太阳藏在里面,正往下压。
操场外已经聚了人。王二狗带着巡逻队守在通道口,村民三三两两站在远处,没人说话,都盯着那根直立的铜针。
“罗老师。”李小虎从人群里挤出来,手里抱着保温壶,“喝点热水。”
罗令接过,拧开盖子喝了一口。水不烫,刚好润喉。他递回去时说:“等会儿影子缩到最短,你们盯紧青铜壶标记。别眨眼。”
李小虎重重点头,捧着壶退到一边。
赵晓曼架好主摄像机,镜头对准晷针与操场连线。她按下录制键,画面切到直播界面,标题早已设定好:“冬至正午·青山村日晷实测——无影时刻全球见证”。
弹幕刚开始滚动。
“真能没影子?”
“要是假的,赵专家今天可就赢了。”
“楼上别乱说,昨夜直播数据都对得上。”
罗令走到镜头前,站定。他没看屏幕,而是望着正南方的山脊线。
“很多人以为‘无影’是传说。”他开口,声音不高,但传声器拾得很清,“其实它是测量极点的标尺。只有在这个位置,冬至正午的太阳,会垂直照在日晷面上。影子不是被藏了,是根本不会产生。”
弹幕停了一瞬。
随即炸开。
“垂直照射?这地方是北回归线以北啊!”
“你忘了地势?这台基是人工抬升的,角度校准过。”
“楼上细说?”
赵晓曼轻声接话:“我们复原了明代《测影图志》,发现台基高度与纬度形成夹角,恰好补偿地理偏差。这不是巧合,是设计。”
她调出三维模型,叠加在实拍画面上。观众看到,当太阳升至最高点时,光线与台面法线重合,投影面积趋近于零。
“只剩十分钟。”她提醒。
罗令再次检查晷针底部。昨夜赵崇俨触碰仪器留下的痕迹还在,石缝边缘有细微灼烧纹。他蹲下,指尖抹过那道焦痕,温度比周围低半度。能量残留未散,可能干扰共振。
他闭眼,把残玉按在太阳穴上。
梦里那幅图景没出现,但他记得路径——从老槐树根到祠堂地基,九处节点连成环形脉络。昨夜仪器启动时,水脉模型的节奏和心跳一致。他现在要做的,不是读取信息,是让自己的频率,跟这片地连上。
三息之后,他睁开眼,站起身,走向日晷中心。
云层开始移动。一道光柱斜劈下来,照在铜针顶端,瞬间反光刺眼。
“来了!”赵晓曼低声。
罗令抬手示意全场安静。
影子从三指宽缩到两指,再缩成一线。阳光穿过云隙的时间越来越长,投影边缘变得锐利,像刀刃在石面上刮削。
“五分。”李小虎举着秒表,声音发紧。
弹幕已经没人发问,全在倒计时。
“三分钟。”
“一分钟。”
赵晓曼盯着同步授时系统,嘴唇微动:“十秒。”
罗令盯着投影尖端。它正以毫米级速度回缩,逼近铜针底座。
“五、四、三……”
光柱完整覆盖台面。
“二、一。”
正午十二点整。
影子消失了。
铜针像悬在空中,底部没有一丝暗痕。镜头拉近,石面平整干燥,无任何遮挡物。
直播间静了两秒。
然后弹幕刷成白色海洋。
“真的没了!”
“我靠,科学炸了!”
“这不是民俗,是天文工程!”
赵晓曼迅速切到备用画面:三台独立摄像机的原始帧对比,时间戳一致,投影消失时刻完全重合。
“我们接受任何机构复核。”她说,“数据开源,坐标公开。”
就在这时,王二狗骑着摩托冲进操场,车没停稳就跳下来,高举手机。
“来了!联合国邮件!紧急保护令!”
他冲到镜头前,把屏幕对准摄像机。红头文件标题清晰:“关于青山村古观星台遗址的全球紧急保护通知”,正文要求立即停止一切开发行为,保留现场完整性。
弹幕瞬间转向。
“实锤了!国际认证!”
“赵崇俨脸在哪?出来走两步!”
“开发商还拆不拆?”
几乎同时,山下传来一声手机铃响。
赵崇俨站在施工队临时板房外,手里捏着手机,屏幕亮着。电话是开发商打来的,对方声音咆哮:“谁让你停工的?合同签了!地基都挖了!现在叫停,赔得起吗?”
赵崇俨没说话。
对方吼得更凶:“上面刚来消息,联合国插手了!你不是说这破村子没人管吗?你他妈骗我?!”
手机从他指间滑落,砸在雪地上。
他站着没动,脸对着日晷方向。远处,直播镜头正扫过人群,然后缓缓转向他。
他没躲。
镜头拍下了他嘴唇颤抖,拍下了他手指抽动,拍下了他膝盖一软,跪进雪里。
罗令看着屏幕,没说话。
赵晓曼轻轻按下录制终止键。
她转身走到日晷中央,把手放在石台上。温度比别处高,像是吸饱了阳光。
罗令也走过去,站在她旁边。
“八百年。”他低声说,“他们算准了今天会有光。”
赵晓曼点头:“也算准了有人会来毁它。”
罗令把手覆在她手上,一起压在石面。
台下,村民没人欢呼。他们只是站着,看着那根无影的铜针,像看着一条活过来的根脉。
王二狗收起手机,走到青铜壶边,掏出记号笔,在壶底写下一行字:“2023年冬至,正午十二点,影灭。”
李小虎拿着相机,一连拍了九张。
直播后台数据显示,在线人数突破八百万。
半小时后,县文化局来电,称省厅工作组已在路上。
又过十分钟,赵崇俨的团队收拾设备离开,没人说话。
罗令一直站在日晷台上,直到阳光偏移,影子重新出现。
它很短,只有一指宽,贴在铜针南侧。
罗令蹲下,用炭笔在石面上标下这一刻的位置。
赵晓曼走过来,递给他一杯热茶。
他接过,喝了一口,说:“明天开始,得修观测记录室了。”
她嗯了一声:“要不就建在老槐树那边?”
“行。”他说,“朝南,采光好。”
两人并肩站着,看着影子慢慢拉长。
操场边的竹竿上,一面旧旗被风吹得鼓起,绳结松了,一角垂下来,轻轻拍打着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