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地区农技推广站那间堆满资料的办公室,伊拉面对的不再是某个公社的具体难题,而是一张铺陈在脑海里的、更为复杂的五维棋盘。五个公社,五种不同的起点,五条差异化的路径,如何协调资源、跟进进度、解决共性难题,成了摆在她面前的首要课题。
她将自己关在办公室里两天,结合调研笔记和系统强大的数据分析功能,撰写了一份长达数十页的《关于在东风公社等五个试点单位开展差异化农村发展模式的初步总结与后续工作建议》。报告详细分析了各公社的资源禀赋、困境根源、已启动的解决方案、潜在风险及所需支持,并提出了建立“月度简报与季度协调会”制度的构想。
报告递交给地区主管农业的副专员张建国后,引起了高度重视。张专员召集了农业、水利、供销社、信用社等相关部门的负责人开了一次专题会议。
会议上,伊拉清晰、有条理的汇报,以及报告中展现出的深入调研和系统思考,让不少原本对这位“年轻女专家”持观望态度的干部改变了看法。但也有人提出了现实问题。
供销社的主任老李皱着眉头说:“伊拉同志,你的想法很好。但杨柳桥的编织品,就算编得再好看,能不能达到收购标准?销路怎么保证?我们供销社也不能包销一切啊。”
信用社的王主任也附和:“是啊,青松岭的木耳菌种,石头坪的种羊引进,还有修梯田的炸药、工具,都需要资金。信用社支持农业生产义不容辞,但贷款也要考虑偿还能力,风险不小。”
伊拉早有准备,她平静地回应:“李主任,王主任,您二位的问题非常关键。关于销售,我建议我们不能只盯着供销社的统购统销。我们可以主动出击,一方面,由公社或大队组织专人,带着样品去邻近的厂矿企业、学校食堂推销,开拓集体福利市场;另一方面,可以尝试与地区工艺美术服务部合作,将杨柳桥的编织品作为手工艺品推向更广阔的市场。甚至,我们可以考虑在地区设立一个统一的‘乡土产品展示窗口’。”
“至于资金,”她转向王主任,“我理解信用社的顾虑。我们可以尝试几种方式:一是争取一部分地区的扶贫专项资金或低息贷款作为启动;二是鼓励公社内部集资,社员以工代赈,减少现金投入;三是对于效益明确的项目,如青松岭的木耳,可以签订产供销协议,以预期收益作为抵押。同时,我会协助各公社制定详尽的资金使用计划和还款方案。”
她还提出一个大胆设想:“张专员,各位领导,我建议成立一个临时的‘农村发展试点工作协调小组’,从各相关部门抽调少量精干人员,形成一个‘小总部’,专门负责这五个公社试点工作的联络、协调、信息汇总和资源调配。这样可以避免政出多门,提高效率。”
伊拉的思路清晰,措施具体,既有前瞻性,又充分考虑了现实可行性,逐渐说服了与会者。张专员最终拍板,原则上同意成立协调小组,由他亲自挂帅,伊拉作为技术总指导和主要联络人,并要求各部门给予积极配合。
走出会议室,伊拉深吸一口气。宏观层面的协调机制初步建立,但真正的挑战,还在微观的执行层面。她需要立刻再次下沉,确保各公社的试点工作不会因为细节问题而夭折。
伊拉首先选择回访进展最快的青松岭。菌种发酵情况良好,但新的问题出现了:部分社员对温度、湿度的控制掌握不精准,出现了少量污染菌包;同时,关于未来木耳的采收、晾晒、分级,大家心里都没底。
伊拉意识到,光有菌种和理念还不够,需要一套完整的“技术包”。她立刻借助系统,连夜编写了一份图文并茂的《黑木耳段木栽培技术要点及常见问题解答》,从菌包接种后的管理,到出耳期的水分、光照控制,再到采收标准和晾晒方法,都做了极其详细的说明,用的都是社员们能听懂的大白话。
她还亲自示范,如何搭建简易的喷淋设施,如何识别和处理污染的菌包。她的耐心和细致,让原本有些慌乱的社员们安下心来。
就在伊拉准备离开青松岭时,公社刘书记兴冲冲地跑来,手里拿着一封信:“伊拉同志!好消息!地区副食品公司的同志来看过了我们的实验菌床,很感兴趣,说只要我们第一批木耳能达到标准,他们愿意签订收购合同!这是意向书!”
这无疑是雪中送炭!有了明确的销售渠道,社员们的积极性被彻底点燃。伊拉趁热打铁,协助刘书记根据合同草案的要求,初步制定了木耳的质量分级标准和包装要求。
青松岭的木耳产业,终于迈出了从实验到商品的关键一步。
相比之下,白沙溪的进展则曲折得多。用水者协会的选举筹备工作遇到了阻力。上游的几个生产队担心权力下放后自己的用水会受到限制,暗中串联,试图推选一个倾向于维护上游利益的人当会长;下游的生产队则对协会能否公平运作充满疑虑。
伊拉赶到时,选举现场气氛紧张,双方代表争执不下。何书记急得嘴角起泡,调解得口干舌燥。
伊拉没有直接介入争吵,而是请何书记将双方代表请到会议室。她拿出纸笔,没有谈谁当会长,而是请大家一起算一笔“明白账”。
“咱们先不算谁多用水谁少用水,就算算因为抢水、械斗,耽误了多少工?伤了多少人?坏了多少农具?这些损失,折成钱是多少?”伊拉的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穿透力。
她又让上游代表算一笔账:“你们堵着水,下游庄稼旱死了,公社整体减产,年终分红大家都少。你们多用的那点水,能补回这个损失吗?而且,渠系年年淤塞,输水效率低,你们上游用水成本其实也在增加。”
接着,她展示了系统模拟的、在协会有效管理下,渠系畅通、按时按量供水后,上下游可能实现的增产增收数据。
冰冷的数字,比任何空洞的说教都更有力量。争吵声渐渐平息了。
伊拉顺势提出:“会长的人选,不一定非要来自上游或下游。我们可以推选一个大家都认可的、办事公道的、有一定威望的老农或退休干部。关键是协会的章程要定得细,用水分配、水费收取、渠道维护,条条框框都白纸黑字写清楚,大家共同遵守,互相监督。”
最终,在伊拉和何书记的协调下,一位德高望重、已经卸任的老支书被推选为会长候选人,并获得了上下游大多数代表的认可。白沙溪的用水改革,在经历了小小的风波后,终于艰难地迈出了制度创新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