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用立于昌平州学究府西厢廊下,夜风穿庭,檐角铜铃轻响如脉搏跳动。他手中无扇,却以指尖划袖,模拟开合节奏,似在测算风向与时辰的夹角。眉宇间不见情绪起伏,唯有瞳孔深处映着星图流转——那是他脑中推演千遍的南北势力经纬。
三更未至,马蹄声破空而来,碎而不乱,踏点精准如更漏计时。
“来了。”
他不回头,亦不传令。他知道来者何人——那匹青骢马自京南三十里外疾驰而至,蹄落无声,犬不惊吠,唯识音律者方可辨其步频暗合《八阵图》变奏节拍。
门开一线,黑衣女子披斗篷而入,面覆轻纱,双目清冷若井水映月。
“学究大人,”她压低嗓音,“钟粹宫今夜移驾西苑,二郡主随行途中折返,现藏身城东老槐巷第七户。”
吴用终于转身,目光落在她肩头一片枯叶上。叶片边缘微卷,叶脉呈放射状裂纹,显是经风力高速摩擦所致。
“你被跟踪了。”
女子一怔:“安南来的细作?还是赵南星布的眼线?”
“都不是。”吴用缓步上前,拂去落叶,“是定王朱慈炯豢养的‘影犬’——专咬旧主的疯狗。”
女子瞳孔骤缩:“他竟敢……”
“不是敢,是他已确认你在为我效力。”吴用仰望天象,北斗斜挂,斗柄指南,“所以你不该回来,至少不该走北关驿道。”
“可林明已在安南动手。”女子语速加快,“他借公主名义调兵围剿‘白莲余孽’,实则血洗南衙三司,屠戮忠于旧王府士绅七十二家。如今安南上下噤声,只待一道诏书,便可易帜称臣。”
吴用嘴角微扬,尽似赞许。
“好一个林明……果然不负所托。”
“你还笑得出来?”女子难掩震惊,“此人两面三刀,今日能叛旧主投公主,明日便可将公主献予割据诸侯!你放虎归山,岂非纵乱?”
“山中无虎,群狼才敢争食。”吴用声音低沉,“我就是要让他做这只虎。”
风起,卷起落叶纷飞。
“你以为我看不透他的野心?他娶媚娘,为攀亲;投公主,为掌权;杀旧臣,为立威。其所作所为,皆出于‘贪’字驱动。”
“正因他贪,我才可用。”
“若遣清廉之臣赴安南,反倒难以控局。清者易折,或被拉拢,或遭刺杀,终致局势失控。”
“但林明不同。”
“他知道我早已洞悉其私谋,故不敢真反,却又不得不反——因为他必须不断证明自己仍有利用价值。”
女子沉默良久:“那你何时收网?”
“不收。”
“什么?”
“我不收网。”吴用望向北方,“我要让这张网越织越大,直至南方所有暗流都被卷入其中。”
“包括二郡主。”
“包括定王。”
“甚至……公主本人。”
女子呼吸一滞。
“你疯了。”
“我没疯。”吴用微笑,“我只是比别人多看十步。而这十步之中,藏着重构格局的契机。”
远处更鼓响起,四更将近。
“记住,”他忽然抬手,指向天边一颗孤星,“从今往后,你不再是我的密使。”
“你是林明身边那个‘无意泄露机密’的侍妾。”
“你要让他觉得,你能动摇他的地位。”
“你要让他恐惧。”
“更要让他相信——唯有踩着你的尸骨,才能真正掌控安南。”
女子脸色苍白:“你要我成为诱饵?”
“你是钥匙。”吴用轻拍她肩,“开启乱局的钥匙。”
话音落时,风止,铃停,天地仿佛静了一瞬。
而后,东方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照在吴用脸上,映出一抹深不可测的笑意。
他知道,棋局已动。
每一步都埋伏着后手,每一子皆牵连三方。这不是冒险,而是精密推演下的必然启动。
酒宴仍在继续,扈大嫂尚未离席,众人谈笑自如。然她与吴用身影刚消失于庭院尽头,二郡主便立即转向混江龙李俊,目光如刃:
“李大人,扈大嫂在安南皇宫任何职?与安南王族有何关联?”
李俊执杯之手微倾,酒液几欲洒出。
但他很快稳住姿态。
他知道,这一问并非偶然。
二郡主乃福王朱由崧之女,孤身在京,无依无靠,却能在酷吏插翅虎雷横面前不退半步。她的质疑从不凭情绪,而是基于情报缺口的精准打击。
“怎么?不能说?还是……不敢说?”
李俊垂眸,避开锋芒,却不慌乱。他在等一个人的反应。
环视主桌:汪不凡面露讶异,洪信与赵南星神色如常,唯有定王朱慈炯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
——果然,这不是试探,而是预设陷阱。
赵南星若知情,必会阻止。但他没有。说明此事本就在计划之内。
李俊心中已有判断。
于是他缓缓开口:“二郡主误会了。扈大嫂与安南王族毫无瓜葛,至今未嫁,更未在宫中任职。”
“未嫁?”二郡主冷笑,“李大人是要我说她是处子之身不成?”
此言直逼伦理边界,寻常官员早已失态。
但李俊不动声色。
他知道,真正的强者不在言语上逞凶,而在信息差中制胜。
他并未直接回应,而是悄然抬眼,望向定王朱慈炯。
片刻沉默后,定王轻笑:“女人嘛,未必婚配才有归属。二郡主以为然否?”
语带双关。
二郡主瞬间明白,这是在影射她自身处境。
她怒视定王:“王爷可是忘了上次教训?”
“怎敢忘?”定王拱手,低头作歉,“不说便是。”
动作谦卑,姿态却从容。
李俊看在眼里:这非屈服,而是默契配合中的节奏让渡。
二郡主虽胜一时口舌,却未能撬开核心秘密。
她转而再度逼视李俊:“那你说,扈大嫂究竟是谁?”
正当气氛紧绷之际,一道熟悉声音自她身后传来:
“扈大嫂是谁?”那人缓步而出,语气平静,“不过是我派往安南的一枚闲棋罢了。”
正是吴用。
他不知何时已回返,立于廊柱阴影之间,面容半明半暗。
“一枚看似无关紧要的棋子,却能让七十二家士绅覆灭时不激起一丝波澜。”
“一枚让人误以为可夺可辱的身份幌子,实则牵动整个南疆政局走向。”
“她不是官,不是妃,也不是密谍。”
“她是‘不确定性’本身。”
全场寂静。
唯有风穿过回廊,吹动帷幕轻摆。
吴用缓步向前,目光扫过众人:“诸位可曾想过,为何林明偏偏选在此时动手?”
无人应答。
“因为他以为自己在布局。”
“而实际上,他只是走进了我的局。”
他停顿片刻,唇角微扬:
“现在的问题不是扈大嫂是谁。”
“而是——你们是否已经准备好,迎接接下来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