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当性命得以保全之后,人心自然生出更多希冀,譬如封爵加身。
倘若真能获一爵位,日后纵使再犯过失,亦可用爵抵罪,免于重罚。
旁边那位史官,则难掩激动,急忙将太子方才之言一笔一划记入竹简。
毕竟史职平日枯燥,所谓“历史”,说穿了不过是记录某日某国君臣做了何事、吃了何物、与谁交战之类琐碎。
而眼前这场飞天之举,显然远非寻常琐事可比,实乃奇闻壮举。
若人力果真能腾空翱翔,此事必将成为千古绝唱,值得浓墨重彩载入青史。
一切就绪后,秦王嬴政、太子扶苏、王翦等人纷纷退至观台一侧。
英布则紧握三角翼,静候强风来临。
所幸等待并未太久,两殿之间的长廊本就易聚疾风。
“咚!”
守在殿前的墨家弟子感受到气流涌动,立即擂响铜锣。
英布闻声,深吸一口气,身体微倾,双手稳持巨翼迎风而立,缓缓加速前行。
凭借多次试飞的经验,他分明感到双翼正逐渐托起自己的身躯,似有升腾之势。
奔至殿沿刹那,他奋力跃出,迎面狂风如无形巨掌将其托举而起,直冲云霄!
“真……真的飞起来了!”
王翦惊愕万分,脱口而出。
尽管早知太子将展示飞天奇术,但耳闻与亲见之间的震撼,实不可同日而语。
这位久经沙场的老将,第一次目睹凡人凭己之力飞上高空,内心震撼难以言表。
不仅是他,蒙武、尉缭、蒙恬、李斯等初见此景之人,无不瞠目结舌,呆立当场。
就连素来沉稳镇定、临大事而不乱的秦王嬴政,此刻也不禁呼吸急促,神情微变。
至于那名史官,早已激动得笔走龙蛇,奋笔疾书:“今日,太子扶苏偕墨家相里季等弟子,造出飞天之器,名为‘三角翼’!”
“勇士英布,在秦王政、王翦、蒙武、尉缭、李斯、蒙毅及太子六部众臣环视之下,驾驭三角翼,凌空而起,一飞冲天!”
“此乃前所未有之壮举,英布堪称飞天第一人,特录于册,永志不忘!”
天幕之上,“秦王嬴政”与群臣望着那腾空而起的身影,个个震惊失语。
天幕之下,真正的秦皇嬴政、满朝文武、诸子百家的博士,乃至天下无数观者,也都看得目眩神摇,久久不能回神。
“飞……飞起来了?真的飞了!”
“我是否仍在梦中?”
“竟然真的实现了!”
“仅凭人力与智慧,竟能突破苍穹,御风而行!”
“难以置信!简直匪夷所思!”
“若凡人能以智巧掌握仙人才有的飞行之能,那么那些传说中的神通呢——呼风唤雨、引雷掣电、劈山断岭、缩地千里、活死回生……这些玄妙之术,是否也能由人手缔造、为人所用?”
“又或者,倘若我们能参透风雨雷电生成的根源,摸清其中的法则,那是否意味着,凡人也能拥有传说中仙神才能施展的呼风唤雨、召雷引电之能?”
此言一出,诸子百家的博士们纷纷低头交头接耳,议论不绝,眼中皆浮现出难以掩饰的热切。
毕竟,天幕之中太子扶苏已用亲身之举证明——仅凭人力与智慧,竟能触及飞天之境,这分明是向世人宣告:所谓神仙权柄,并非不可企及!
既然太子已然撕开一道裂口,那么他们所要做的,便是沿着这条缝隙深入探求,去揭开自然万象背后隐藏的真理与规律。
一旦明悟这些天地运行的根本法则,并加以运用,那岂非等同于掌握了昔日唯有神明方可执掌的力量?
想到此处,众人心中顿生无数值得钻研的方向。
有博士心驰于风雨成因。
若真能洞悉其理,进而操控风雨,那在这靠天吃饭、仰赖天时的农耕年代,即便不是真仙,也早已胜似神仙。
亦有学者目光投向雷霆。
在世人眼中,雷鸣电闪乃上苍震怒,象征至高威严。
倘若人类能解其奥秘,甚至随心召唤雷霆,那在这仍以刀剑弓矢为战具的冷兵器时代,谁还能将他们视作凡俗之躯?其威势,几与神明无异。
更有甚者,萌生探究山崩之力的念头。
古来山岳常与“天”并称,因其巅峰已是凡人未飞之前所能触及的最高之处。
故而山崩,往往被称为“天塌”。
若有人可掌握令高山倾覆之能,试问当今战场之上,又有何壁垒、何军阵能够抵挡?
一时间,众人皆觉前路豁然开朗。
墨家在天幕中踏出的那一小步,仿佛点燃了整个学界的燎原之火,人人跃跃欲试,欲迈出属于自己的那一大步!
然而,在追寻其他神迹之前,眼下最令他们心痒难耐的,还是亲自体验一番那翱翔九霄的滋味!
连天幕中的“英布”——一个出身黔首、曾为死囚之人,都能腾空而起,御风而行,他们这些饱读经书、精通技艺的诸子博士,又岂会无法做到?
他们都极想亲身体验,从高空俯瞰大地,看人间万物如蝼蚁般渺小,究竟是何等心境!
于是,众人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相里季等几位墨家博士,以及公输家的几位传人,急切发问:
“相里季,那天幕上的三角翼,你们墨家可造得出来?”
“公输钧,你们公输一脉,能否复刻那飞天之器?”
此时,相里季正蹲在地上,一笔一划勾勒着三角翼的轮廓,神情亢奋,脱口而出:“有何不可!”
“天幕中的‘我’既能做到,现实中的我又怎会做不到?”
若非天幕尚未演毕,他恐怕早已按捺不住,拉着同门奔回墨家工坊,连夜开工研制。
事实上,此刻咸阳城内,相里氏墨家一脉的弟子们,在目睹天幕演示后,早已三五成群,四散奔走,搜罗竹木绸布,着手打造属于自己的三角翼。
说到底,这三角翼看似玄妙,实则结构并不繁复。
只要看懂天幕中的制作过程,掌握几个关键要点,便不难仿制。
其一,骨架材料须轻而坚韧;
其二,蒙在骨架上的覆面必须严密不透气;
其三,整体形制需符合顺风升空的气动原理。
只要把握住这三点,复制出如同太子扶苏所用的三角翼,不过是水到渠成之事。
而一旁的公输钧亦朗声笑道:“这等巧器,有何难处?”
“这三角翼说到底,跟当年祖师爷留下的木鹊也没什么两样。”
“虽说公输一脉早年确实造过木鹊,可谁也没想到竟能借此腾空而起罢了。”
“等回去后咱们稍加改动,照着太子扶苏那副模样做个新式木鹊,岂不就是当年公输班传下的旧物再现?”
旁边的相里季听着公输钧这番睁眼胡扯,忍不住暗暗翻了个白眼。
墨家对公输家知根知底,就像公输家也清楚墨家底细一样。
连他们墨家都没法造出能飞天的木鸢,公输家又哪来的本事搞出能翱翔九霄的木鹊?
不过是借个名头罢了。
但话虽如此,相里季也没当场揭穿。
一来,这事牵扯到两家先贤的声誉——墨子与公输班都被传曾制出飞天之器,这份面子得保住;
二来,就算揭穿也没用。
以公输家的手艺,看过一遍天幕上演示的三角翼构造,转头就能改头换面,做出个八九分相似的“古制木鹊”。
到时候他们指着那明显仿自太子扶苏设计的东西说:“此乃先祖公输班所创”,谁又能拿出证据反驳?
毕竟谁也没见过几百年前公输班做的木鹊究竟长什么样。
是圆是方、有翼无翼,还不是由他们一张嘴说了算?
哪怕做出来的“古物”跟太子扶苏的三角翼如出一辙,也只能说是英雄所见略同。
总不能让死去数百年的公输班去抄袭后人生出的点子吧?
反倒是后人可能继承了先贤智慧,这才再度悟出相通之道。
更妙的是,这一招还能顺道给墨家自己补上一块缺憾。
往后若有人追问墨子是否真造过能飞的木鸢,大可依葫芦画瓢——把三角翼稍作调整,换个名字,称其为“墨子遗制”。
如此一来,即便当年墨子并未真正做出飞天木鸢,如今也能堂而皇之地说:我们祖师确实做过。
假亦成真,虚化为实,不过如此。
至于会不会被人识破?根本不可能。
当今天下论机关技艺,唯墨家与公输家执牛耳。
两家若是默契联手,在典籍中互为佐证,为先师添上一段“飞天造物”的记载……
谁敢质疑?谁能质疑?
想到此处,相里季与公输钧几乎同时心照不宣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回头得找个机会私下谈谈。
比如,提议彼此在自家传承的经典中正式记下这么一笔:
“昔年墨子\/公输班曾以巧思制成可凌空而行之木鸢\/木鹊,历时三日而不坠。”
作为交换,我也会在本门典籍中为你家先祖写下同样记载。
这样一来,双方便有了“互证”的铁证。
日后若有人怀疑墨子不曾造过飞鸢,便可正色回应:
“你不信我墨家典籍所载?那不妨去查查公输家的竹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