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我拦下季师,说自己是鬼神,准确说出季师的种种过往,再趁机施展燃绳不灭的技艺。”
“那么季师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会不会真的相信我就是鬼神?”
“还是会觉得我只是个装神弄鬼的骗子?”
相里季沉吟片刻,依旧摇头:“我大概还是会信那是鬼神现身,而非凡人作伪。”
接着他忍不住好奇追问:“可那燃绳烧不断,真能做到吗?”
太子扶苏含笑点头:“确实可行。
早前有个农家长大的孩子,在做豆腐时不小心把一根麻绳掉进了盐卤水里。”
“后来觉得这绳子脏了也没用,干脆想一把火烧了。”
“谁知点着之后,火舌翻腾许久,绳子却怎么也烧不透,反复试了几次都是如此。”
“后来才明白,原来是被盐卤浸透的缘故。”
“季师若感兴趣,回头也能自己试试看。”
解释完这段缘由,扶苏缓缓道:“除了这个法子,孤还知晓许多扮作鬼神的手段。”
“只要这些伎俩不被识破,在旁人眼中,便与真遇鬼神无异。”
“可那真是鬼神吗?”
“并非如此。
不过是利用一些世人不了解的门道,假托鬼神之名,达成自己的意图罢了。”
“所以耳闻目睹之事,未必真实,也可能只是幻象。”
“那些流传于民间、人人称奇的鬼神传闻,其中所谓的‘鬼神’,未必是真的超凡存在。”
“更可能是目击者不明就里,见了奇异之事无法解释,便归结为鬼神显灵而已。”
身为提出兵家四势、并系统梳理“兵阴阳”一脉的太子,扶苏对这类借天象人心以惑众的手段,知之甚深。
正因见得太多、懂得太多,他才越发不信世间真有鬼神之说。
听罢扶苏所言,相里季虽也觉得许多鬼神传闻确有可疑之处,
但并不认为所有记载都可轻易否定。
他仍坚持道:“纵使多数传闻虚妄,可各国史册上分明清楚记着鬼神现身的事例。”
“而且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当着无数人眼前发生的。”
“这种事,难道也是伪造的?”
扶苏微微一笑,反问:“为何不能是伪造的?”
“就说先祖秦穆公遇神一事,极可能是他有意安排,散布出去的传言,目的正是为了昭示秦国受命于天。”
“若孤愿意,我也可在东君宫中如法炮制,让人传扬我在宫中遇见‘神明’。”
“此事日后同样会载入秦国史籍,与先祖之事如出一辙。”
话音未落,一旁的秦王嬴政轻咳两声,目光微敛,望向扶苏道:“身为后辈,莫要轻议先人之举。”
扶苏立刻转头看向父王,温顺颔首,表示领会。
他自然明白——父王是说,心里清楚便可,不必当众揭穿先祖借神立威的用意。
随即他继续说道:“至于其余史书所载的鬼神之事,在孤看来,全属虚妄,或皆为人伪装而成。”
“譬如周宣王被杜伯冤魂追杀一事,说是杜伯死后驾着白马素车,身着红衣,手持赤弓,一路追索。”
“这也叫鬼神显灵?”
“堂堂鬼魂杀人,竟要乘车驰骋,还得拉弓射箭?”
“这和普通人骑马持弓追敌,有何分别?”
“若真是鬼神,何须跋涉而至?又何苦费力张弓?只消一闪一念,便可取人性命,岂不更为直接?”
“再比如燕简公,据说是被死后的庄子仪扛着红木杖,在车上活活打死。”
“这话说出来岂不荒唐?普通人拿根木棍把人打死,和这事有什么区别?”
“更离谱的是,还得劳烦祧神亲自上阵,敲击一番,才终于将他击杀于盟誓之地。”
“难道所谓的鬼神,就只会用这种凡人才会用的手段?”
“季师,你不觉得这样的鬼神,未免太过无能了吗?”
原本出于对神明的敬畏,相里季从不曾怀疑史书所载这些鬼神杀人的事迹有何不妥。
可如今听太子扶苏这么一讲,心里也不由得泛起嘀咕——那些记载中的鬼神行事,似乎也并没有什么玄妙之处。
与常人动手伤人,几乎如出一辙,不过是套上了“鬼神”二字的名头,便让人信以为真。
“还有那个被厉神附体的祝史观辜,最后在祭坛上被人打死,更是滑天下之大稽。”
“不过就是突然变了语气、改了举止,装作被神灵夺舍罢了。”
“孤随便找个人,交代几句,练上几天就能演得像模像样。”
“甚至都不必多加训练,只需挑个胆大心细的,稍作指点便足以唬人。”
说到这儿,太子扶苏微微侧首,朝身后不远处正执笔记录的章邯轻轻示意。
章邯见状放下竹简,缓步走到太子身侧,低头静听,眼中掠过几分惊异,片刻后默默点头。
稍作停顿,他忽然双眼暴睁,直视相里季,声音陡然尖利,竟如妇人般厉声喝道:
“放肆!太子扶苏乃天家血脉,君命所归!”
“你算什么东西,竟敢质疑太子威严?”
“今日我便要拖你入阴曹地府,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话音未落,章邯已面目扭曲,猛扑而来,动作迅猛如猛兽扑食。
相里季本能一闪,堪堪避过这一扑。
谁知章邯并未起身,反而四肢触地,脑袋左右摇晃,口中发出低沉嘶吼,再度扑杀过来,形同野兽。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令相里季心头一紧,根本来不及细想,只觉眼前之人已非寻常,唯有先退为妙。
一人追,一人避,绕行数圈,气氛紧绷至极,直到太子淡淡吐出一个字:“够了。”
刹那间,章邯立刻收势站定,拍了拍衣袖,神色如常地走回太子身旁,仿佛方才那般狰狞从未发生。
相里季这才抹了把额角冷汗,恍然道:“刚才……章邯全是假装的?”
太子点头:“正是。
若他刚才那副模样,说是厉神附体,可有人会不信?”
相里季回想那诡异姿态,迟疑片刻,终是叹道:“恐怕……真有人会信。”
他又望向章邯,忍不住问:“可你方才那声音,为何如此怪异?听着不像男子,倒似女子在说话。”
章邯淡然一笑:“不过是口技之术罢了。
略加练习,便可模仿男女老幼各类声调。”
“若是相里尚书有兴趣,日后得闲,我可细细教你。”
相里季颔首称谢,随即转向太子,皱眉再问:“可那杜伯、庄子仪死后显灵之事,又该如何解释?”
太子神色不动,缓缓道:“众人当真看清了那是死去的杜伯与庄子仪?”
“我看未必。
寻一个容貌与他们七八分相像的人假扮,又有何难?”
“即便形貌不似,只要打出他们的名号,制造恐慌,便足以乱人心神。”
“人在惊惧之中,谁还会去仔细分辨那‘鬼魂’长得像不像?”
“更何况,周宣王、燕简公既已身亡。
若说是被人刺杀,势必牵连甚广,株连无数。”
“可若归为鬼神索命,那就成了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反倒让幕后之人全身而退。”
“若季师当时也在场,亲眼见到周宣王、燕简公离世的情景,您会说是被人暗中刺杀而亡,还是说被亡魂索命、遭天报应而死?”
相里季沉吟片刻,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缓缓道:“若换作是我,恐怕也会说是冤魂复仇所致。”
至此,无论是民间流传的鬼神传闻,还是各国史册所载的灵异之事,皆被太子扶苏一一驳倒。
纵使相里季心中仍存几分对鬼神之说的信服,可面对扶苏所举出的一桩桩事例,也不得不承认——或许所谓的鬼神之说,不过是虚妄之谈。
但他终究忍不住问道:“殿下当真一点不信世间有鬼神?”
扶苏轻轻叩了叩案几,望着对面的相里季,唇角微扬:“孤并非不信鬼神存在,只是看待此事,自有孤的一套判断之法。”
听闻此言,相里季顿时来了兴致:“不知殿下所言的判断之法是何?”
见对方好奇,扶苏也不藏私,直言道:“很简单,孤将鬼神分为两类。”
“第一类,是那些无法触碰的鬼神。
只闻其声,不见其形;只见痕迹,不见现身。”
“它们只能以恐吓、诅咒来动摇人心,不敢立刻取人性命,活动范围也仅限一地,无法遍及天下。”
“若有这样的‘鬼神’出现,背后多半有人装神弄鬼,并非真有灵异显现。”
“退一步讲,就算真是鬼神,却只能靠吓人来逞威,既不能现身,又伤不得人,这般无能之物,又有何可惧?”
“不过是个幌子罢了!”
“第二类,则是能现形、可触摸的鬼神。”
“譬如杜伯、庄子仪之流。”
“暂且不论真假,倘若真有其形,既然能被触及,那岂不是也能被杀死?”
“遇上这类鬼神,直接用秦弩射它,以刀斧砍它,拿烈火焚它。”
“只要它敢躲开箭矢、避开兵刃、畏惧火焰,那就说明——要么是活人假扮,怕死所以闪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