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以铁骑踏平山河,以战火焚尽反抗,才能将六国彻底纳入版图,使天下真正归于一统。”
“倘若不靠实力征服,仅凭言辞便令六国归附——”
“那所谓的统一,也不过是虚有其表罢了。”
“今日他们可以主动投靠秦国,明日也自可因不满而抽身离去。”
“如此局面,秦国不过成了又一个号令诸侯的周室天子,徒有尊名,毫无实权。”
“而这,并非父王所愿,亦非孤之所求。”
“孤与父王所盼者,乃天无二日,民无二主!”
“四海之内,只能有一位君王,唯有一个声音——那就是‘秦王’!”
“唯有以武力彻底击溃六国抵抗,使其再无翻身之力,方能让这片土地真正融入大秦疆域。”
“也唯有如此,大一统才不是空谈,秦王才能执掌乾坤,一言定兴衰,一令决生死。”
话音未落,坐在不远处的秦王嬴政轻轻咳嗽两声,意在提醒扶苏言语稍显直露,有些话不必说得太过透彻。
方才那一番话,已隐约透露出鼓动相里季联合墨家弟子,聚拢天下黎民百姓之势,借势逼迫朝廷变革旧礼、废除周制之意。
身为储君,此类招惹是非之言,还是少说为妙。
嬴政虽不信墨家真有能力聚合万民,更不惧怕一群布衣黔首能动摇他的江山社稷,
但眼下六国未平,天下未定,能避开的风波,终究不必主动迎上。
此刻,九州各地的儒门学子在目睹太子扶苏直言“周礼护佑的是天子与诸侯之权”,“正因有君主存在,周礼才有其用”之后,心头皆是一松。
有此一语,儒家便无需过分忧虑周礼遭废。
毕竟,再昏庸的君主也不会亲手毁掉维系自身地位的根本制度。
既然周礼不动,依附于礼制之上的儒生仕途自然不受影响,传承亦得以延续。
许多儒者甚至挺直了脊背,昂首望向咸阳方向,眼中透出几分傲然。
纵使始皇雄踞天下,四方臣服,可他也离不得周礼!
而论起礼法精义,普天之下,谁又能胜过我儒家之士?
说到底,是他需要我们来替他持礼守制,稳固权位!
换句话说,是他有求于我们!
那些原本对始皇横扫六国之举心怀愤懑、视其为暴君的儒生,
因畏惧强秦威势,又忌惮诸子百家争锋,不得不暂时低头隐忍,
如今却仿佛重拾底气,纷纷抬起了头颅,静待那位高高在上的帝王亲自登门延请,恭请他们入秦辅政。
甚至还有儒生暗自盘算,若始皇真有意延揽他们入秦为官,那便必须先下一道诏令,将墨家之人尽数逐出咸阳,乃至赶出秦国疆界!
因为在他们看来,儒与墨之间早已水火不容,势难共存。
更何况,驱逐墨家对始皇也有利可图。
毕竟墨家一心想要废除周礼——而这套礼制恰恰维系着始皇的统治根基。
将其铲除,等于是间接扞卫了周礼,也就等于是在维护始皇自身的权柄。
如此一举两得之事,始皇没有理由拒绝。
眼看周礼不再岌岌可危,自己前程亦无忧虑,甚至反过来成了始皇不得不倚重的对象,这群儒生顿时底气十足,重新挺直了腰杆,冷眼望着天幕中的太子扶苏,语气轻蔑地讥讽道:
“哼!周公所立之礼乐,乃是安邦定国的根本大道!”
“只要始皇还想让秦国长治久安,就必须依循礼乐而行!”
“谈何更改周礼?一个仰赖礼制巩固地位的君主,哪有资格去动摇它的根基!”
“竟还说礼乐是取悦君王的工具?依我之见,反倒是君王应当顺应礼乐,方能立足天下!”
“若无周礼为纲,君主凭什么居于中央统御四方?又凭什么长久执掌天下?更凭什么树立威严号令万民!”
“扶苏不过乳臭未干的孩童,白白辜负了上苍赐予的聪慧!”
“若继续沉迷于诸子杂学,不肯潜心修习儒家正道,终有一日必成庸碌无为之辈!”
相较之下,相里季等墨家弟子却面面相觑,神情凝重,心中震惊难平。
喜的是,太子提出了两条废除周礼的出路;忧的是,这两条路对他们而言,似乎都遥不可及。
其一,是以足以打动始皇的巨大利益,诱使其点头应允废礼或革新礼制。
可究竟要何等惊人的功绩,才能超越周礼为始皇带来的稳固权势?让这位一统六合的帝王甘愿舍弃旧制?
其二,则是由他们亲手建立一套全新的礼法体系,彻底取代旧礼。
可这新礼需具备何等气象,方能让始皇信服其优于旧制?
众人苦思良久,始终不得其解。
最后还是翻检过往史事,才勉强寻得一丝线索——
譬如当年秦国横扫六国之伟业。
倘若墨家能为秦国再立一次同等功勋,或许真有机会说服始皇改弦更张。
但问题在于,如今七国早已归一,天下太平,哪里还有可供征伐的敌国?纵然墨家真有亡国之力,也已无用武之地。
莫非还能穿越至天幕所示的那个征战年代,替秦军攻下一国,博取功名?虽有此念,却只不过是空想罢了。
若真能前往彼时,他们未必不愿拼死一试,只为换取礼制变革的一线生机。
可惜世事无情,妄想终究成空。
他们只能转而思索:是否能在其他方面,为始皇创造远超周礼价值的利益?
至于太子所言另一途径——联合天下百姓,以民力胁迫君王就范——
从一开始,就被相里季等人悄然搁置,甚至直接摒弃。
诚然,太子那番话极富深意:“唯有靠自己争取来的,才算真正属于你”;“别人能轻易给你,也能轻易收回”。
道理虽正,却掩不住背后血雨腥风的代价。
他们墨家求的是为民谋利,而非煽动黎民走向刀山火海。
更何况,对手是那位扫平六国、威震八荒的始皇帝!
那样的存在,岂容凡人以众逼之?稍有不慎,便是滔天杀劫,生灵涂炭。
相里季等人心里清楚,即便墨家子弟尽数陨落、宗门断绝,哪怕天下百姓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也未必能逼得秦始皇松口,放弃那沿袭已久的周礼,更别提彻底推翻旧制,另立一套全新的礼仪体系。
毕竟像嬴政这般执掌天下、雄踞四海的帝王,若无人能真正撼动他的江山根基,
在他王朝倾覆之前,绝不会因任何威胁而低头屈服。
这便是帝王骨子里的尊严与傲气!
想到此处,相里季与在场诸多墨者皆不禁眉头紧锁。
想要动摇那根深蒂固的周礼,谈何容易,前路艰险重重。
此时,立于前方的秦皇嬴政微微侧首,目光淡淡扫过相里季等墨家博士。
他眼神中的态度,竟与天幕中太子扶苏如出一辙。
周礼,本就是服务于天子权威的一套制度,维系着他至高无上的地位。
如今他已扫平六国,一统宇内,成为新一代天命所归之人,又怎会无缘无故舍弃对自己有利的礼法?
当然,也不是全然没有转圜余地。
老秦人向来讲求实际,嬴政身为秦国之主,自然也不例外。
只要墨家能拿出足够打动他的利益筹码,作为交换,他并非不能考虑废除周礼,或重塑一套新的礼制。
此外,秦人尚武刚烈,嬴政亦是如此。
倘若墨家真有本事动摇大秦社稷,以武力相胁,迫其改礼,
那为了保全江山,他也未尝不能低头一次,答应对方的要求。
可现实是,昔日六国联手都未能倾覆大秦,仅凭一个墨家就想做到这一点,未免太过天真。
因此,墨家唯一的出路,便是看能否献上一份令嬴政心动的利益,换取这场变革。
对此,嬴政心中其实存了几分期待。
若是墨家真能拿出让他动心的条件,这场交易最终得益最多的,只会是他自己。
否则,他是断然不会点头应允的。
这样的买卖,只要划算,来多少次他都愿意。
即便最后墨家拿不出足以打动他的东西,在听了太子扶苏一番话后,嬴政内心也悄然萌生了变革礼制的念头。
只不过,他所谓的“废除”,不过是革去周礼的外壳罢了。
其核心——等级分明、尊卑有序、巩固君权的本质,绝不会动摇。
之所以动此心思,是因为在他看来,周室早已烟消云散。
那个曾经为周天子服务的礼乐体系,理应随时代更迭而更新。
现在该建立的,是一套专属于秦的新礼——新秦礼!
唯有如此,才能昭告天下:旧秩序已然终结,新时代已由秦主宰!
至于由谁来主持制定这套新秦礼,嬴政尚未决断。
论及礼法之道,儒生最为精通,尤其是淳于越这类儒家博士本当首选。
但他素来厌恶儒生浮夸迂腐,对淳于越更是毫无好感。
于是,他下意识便将儒门之士排除在外。
人选重新筛选之下,嬴政脑海中渐渐浮现出另一些身影。
其中最得力的臣子莫过于李斯——在他眼中,是最可靠的执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