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如今真相已被昭示于天下,秦国的商队难免引起外邦警觉。
此后若再想借商队之名,让密探悄然混入异土,打探风声,势必举步维艰。
然而此事亦有其利。
秦国获取情报的手段,从来不止一条路径。
当某一方开始对来往商旅严加提防,怀疑其中藏有刺探虚实之人时,
自然会在其他方面放松戒备。
正因如此,真正的秦之密探反而能另辟蹊径,以更隐蔽的方式深入敌境,轻易掌握那些四夷部落与蛮邦小国的机密动向。
此刻的嬴政,宛如一位沉稳老练的猎人,目光如炬,既贪婪又冷静地凝视着远方的猎物,步步为营,筹谋深远。
就在这一瞬,秦国疆域之外,所有四夷部族与边陲小国上空的太阳,忽然被厚重乌云遮蔽。
仿佛有一尊不可测度的巨影横亘天际,将阳光尽数吞噬,令整个荒外之地都陷入一片幽暗的笼罩之中。
正在饮酒作乐、载歌载舞的各族首领与蛮邦君主,几乎同时心头一凛,浑身微颤,恍若被某种令人战栗的存在盯上。
他们不约而同地环顾四周,却未见异常。
加之那股寒意转瞬即逝,待云开日出,暖光再度洒落肩头,众人便纷纷摇头一笑,举杯畅饮,望着眼前翩跹舞姿朗声大笑:
“鼓乐不停,接着跳!”
与此同时,咸阳城内的典客卿领命而立,躬身应诺:
“遵旨,陛下。”
“臣即刻着手安排。”
他一边退下,一边思量着麾下可用之人——究竟谁更适合派往四夷之地执行此等隐秘任务。
毕竟那些边疆部族与异国小邦,语言迥异,习俗殊途,文化与中原大相径庭。
过去能在六国之间游走自如、伪装身份、暗中刺探的细作,未必适应这等陌生环境。
要想真正打入其内部,获取可靠情报,最有效的法子,莫过于收买或策反那些在当地握有权势的人物。
就像当年赵国那位大臣郭开一样。
若有人要评点战国诸将谁堪称第一战神,典客卿心中自有定论——此人非郭开莫属!
纵是昔日威震天下的武安君白起,或是如今功高盖世的武成侯王翦,在这一点上也难与其比肩。
原因无他。
曾有人私下问及王翦,论及诸将高下之事。
世人皆好争长短,文臣要比才学,武将总要论胜负。
而王翦当时颇为谦逊地答道,自己比起白起尚有不足;
至于赵国名将李牧所率骑兵,疾如烈风,猛似烈火,即便是他正面迎敌,也未必有胜算。
赵国的信平君廉颇,在守势之中稳如磐石,几乎毫无破绽可寻,即便是强攻也难轻易撼动,若执意进攻,势必会付出惨重代价。
纵然是军事才能堪比昔日武安君白起的武成侯王翦,
倘若在正面战场遭遇正处巅峰的赵国武安君李牧与信平君廉颇联手布防,
恐怕也难以稳操胜券。
即便最终取胜,多半也是损兵折将、元气大伤的苦战。
稍有不慎,甚至可能落败于这两位赵国名将之手。
然而,连王翦都视为劲敌、极为忌惮的李牧与廉颇,却被郭开一人弄得一个蒙冤丧命,另一个被迫流亡异乡,终老郁结。
可以说,郭开仅凭一己之力,便除掉了足以与王翦抗衡的两大将才,直接或间接地加速了赵国的覆灭。
这般手段,称他为战国头一号的“名将克星”,从某种角度来看,实至名归。
而这或许并非郭开本事的尽头,而是赵国人才储备的极限。
倘若赵国再多出几位与李牧、廉颇比肩的统帅,说不定也都会被郭开一一扳倒。
换个说法,郭开堪称专克本国良将的“内耗高手”——只不过他所杀的,全是自己国家的栋梁。
但正是这样的人,最受秦国典客卿青睐。
毕竟像郭开这种人,不仅容易收买,而且做事干脆利落,一手交钱,一手办事。
说要整死李牧,李牧就活不成!
某种程度上,郭开简直是秦国最得力的战略盟友。
若不是对他出身底细了如指掌,典客卿有时都忍不住怀疑:此人莫非是秦国资深谋士早年安插在赵国的暗棋?
否则,为何他对赵国的背叛竟如此自然,毫无心理负担?
因此,若能在四方边族或偏远小国中再寻得几个类似郭开这般品行卑劣却身居高位的小人加以笼络,
对秦国而言,无论是刺探情报,还是征讨兼并外族,都将大有裨益。
相较之下,当六国残余贵族看到天幕中太子扶苏说出“凡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皆为秦土”这等豪言时,纷纷嗤笑讥讽:
“呵,口气倒是不小,还想把全天下的土地都纳入秦境?真是痴心妄想!”
“灭了我等故国还不满足,如今又要染指四夷诸部、蛮荒小邦,可见秦之贪欲,深不见底!”
“穷兵黩武者必自取灭亡,秦岂能长久?”
“去吧,尽管去打!最好现在就发兵远征,让自己陷入无休止的边境战事。”
“秦国若不疲于外战,我等何来复兴故国的机会?”
“若秦军在外折损数十万,我们立刻便可举旗起事!”
此刻,这些旧贵族心中无不盼着秦国立即对外用兵,最好是征战不利,死伤百万。
更有甚者,已在暗中盘算是否该派人悄悄向那些边陲部族通风报信:
比如告知他们秦国如何强大可怕,如何残忍无情,一旦被盯上,必将灭族屠村,不留活口;
因而他们唯有拼死抵抗,哪怕战至最后一人也不能投降。
又或者提醒那些与中原商队往来的异族部落,提防其中混有秦人细作,借贸易之名行刺探之实。
不过这些人终究迟疑未决,并非他们不愿害秦,而是真要与外族勾连,便是背弃华夏正统,沦为人人唾弃的叛族之徒。
若此事传扬出去,他们便真要被诸夏彻底唾弃了。
到那时,别说重振旧国基业,便是自身性命难保,连累祖宗牌位都被逐出华夏正统之列。
这般后果,沉重得连他们这些早已孤注一掷之人,也觉难以承受。
因此,那批六国残余贵族只得暂且按捺,再三权衡,徐图后计。
在接见完巴清与乌氏倮之后,大秦上下再度投入紧锣密鼓的运作之中。
譬如乌氏倮,受秦王嬴政册封为乌氏君,赐五大夫爵,又委以外贸令属下外贸丞之职。
他上任头一件要务,便是将自己所拥有的数十万头牛羊驴马悉数移交朝廷。
说到底,他之所以能得封君之位,全凭这批庞大畜群作为投名状。
如今秦国已履约封赏,乌氏倮自然也需尽快兑现承诺,把牲畜尽数交割,才算真正完成这场交换。
否则只要一日未完成移交,朝廷便有权随时收回对他的封赐。
正因如此,比起旁人,乌氏倮反倒更急于脱手这批牲口。
恨不得插翅飞回北地郡乌氏县,当天就把整支畜群尽数交付。
可惜他终究不能腾云驾雾,更何况那可是几十万头活物,不是几十万士卒百姓。
若是人,尚可听令行事,在威压之下驱使成列,一日之内集结调度并非难事。
可眼前全是牲畜,不通言语,只能靠人力一步步驱赶引导,耗时费力可想而知。
估计从咸阳启程返回乌氏县,再到完成全部牲畜交接,快则三四个月,慢则半年以上。
与此同时,另一位新任内贸丞巴清,同样忙得不可开交。
她在宦官引领下参观了太子六部中的农部六司,顿时眼前一亮。
对她而言,那里面陈列的新式器具,无一不是聚宝盆般的宝贝。
像耧车、曲辕犁、脚踏织机这类器械,若能流入六国市场,必能赚得盆满钵溢。
毕竟这些工具可将耕作与纺织效率提升数倍乃至十数倍,任是哪一国见了都会争相抢购。
然而遗憾的是,太子扶苏明令禁止她将这些新器外流,尤其严禁销往其余六国。
因为一旦敌国获得此类利器,稍有见识的执政者定会大力推行使用。
届时,本该由秦国独享的国力飞跃,反而可能演变为七国共进的局面。
这正是嬴政与扶苏绝不愿看到的结果。
也正因此,巴清终于明白太子为何执意让她四处搜罗六国匠人。
哪怕对方不肯自愿来秦,也要设法强掳过来。
其一,固然是如太子先前所言,意在多方削弱六国根基。
其二,则是秦国欲大规模制造这些新式农具织机,急需大量熟练工匠支撑生产。
其三更为深远——待秦国全面铺开使用这些器械后,想完全封锁消息几乎不可能。
毕竟不仅秦国有商队出入六国,六国亦常派行商进入秦境交易,甚至暗藏细作窥探也不稀奇。
只要这些新器在秦国广泛启用,迟早会被外人察觉。
既然无法永久保密,秦国就必须确保:即便技术泄露,六国也无法仿效应用。
而釜底抽薪之策,莫过于抢先挖走他们的工匠力量。
再先进的农耕织造工具,终究得靠手艺人才能造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