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这番话,扶苏顿时明白了缘由,低声自语:“是风把翼扳歪了?原来如此,一旦失衡,便无法维持升力。”
“若能稳住平衡,或许便可长久翱翔。”
“接下来须得设法,让双翼在空中也能保持稳定。”
暂且按下此念,扶苏转头又问那死囚:“你在空中时,都望见了些什么?”
“心里又是何感受?”
那死囚眼中泛光,声音微颤:“起初极怕,可飞出几十步仍安然无恙,心就定了。
直到下坠那一刻,才又慌了神。”
“从天上往下看,人如蝼蚁,渺小不堪,唯有宫阙楼宇尚能辨清。”
“若再飞得更高些,恐怕连殿宇也会变得如同米粒一般。”
扶苏听罢,眸中闪过一丝向往,随即问道:“你叫何名?”
那人答道:“我名英布。”
扶苏一笑:“好!孤今日便赦你死罪!”
随后赶来的医者对英布仔细查验,确认并无大碍。
正如他自己所说,仅是在挂于树间时被枝条划破几处皮肉,筋骨毫发无损。
之后,扶苏问他意愿:是愿返回咸阳牢狱安顿,还是愿意继续参与这项飞天尝试。
毕竟在他从高空坠落而生还之时,那原本判下的死罪,已被扶苏默许免除。
某种意义上,他已历过一“死”,重获新生。
更何况,英布并非穷凶极恶之徒——他原是失手致人死亡,又触犯数条秦律,累罪并罚,方落得死囚之身。
再加上秦律素来严酷,量刑偏重,这才最终定了死罪。
否则,若真是十恶不赦、穷凶极恶之徒,咸阳那边根本不会往这儿送。
毕竟咸阳的官差也怕啊——万一送来个丧心病狂的囚犯,突然发狂伤了太子扶苏,或是惊扰了殿下。
那他们这些经手的人,一个都逃不了责罚,全都得吃大亏。
因此在挑选死囚时,咸阳的吏员都会仔细查看此人被判死刑的缘由,再翻看他的过往行迹。
挑来挑去,专拣那些性情还算稳定、不会轻易拼命的送往此处。
而这类事,咸阳牢里的囚犯们其实心里都有数,甚至还挺乐意参与。
毕竟谁都不是傻子,留在咸阳大狱里等死,结局早已注定。
可要是出来替人试药、冒险做些高危之事,虽仍可能丧命,却也多了一线生机。
只要能挺过几次试验活下来,原本的死罪就能减为重罪,等于捡回一条命。
所以每当农部要找人尝百草,或是太子这边需人试飞,那些死囚一个个争先恐后地抢着报名。
英布正是仗着自己身强体壮、敢拼敢打,被咸阳的官吏看中,觉得他扛得住风险,不至于一上天就出事,省得太子反复换人折腾,这才入选。
当太子扶苏问他是否愿意回去监牢时,英布立刻摇头,坚决要留下继续参与试飞。
他心里清楚得很:太子是赦了他死罪,可也只是改判重罪,并非彻底放人。
依着重罪处置,他要么蹲几十年大牢,等到年迈将死才被放出;要么服十几年劳役抵罪。
在这期间,饭吃不饱,衣穿不暖,觉也睡不安稳,说得难听点,连牲口都不如。
倒不如留在太子身边,虽说衣食住行只是下等仆役的标准,但关键得看伺候的是谁。
给太子当差,哪怕做个奴役,外头寻常富户的日子也不见得比这强。
更何况,只要多参加几回试飞,他现在的重罪还能再往下减。
说不定哪天就从重罪变轻罪,最后连罪名都免了,彻底自由。
比起熬几十年苦役,他宁愿赌一把命,搏个出路。
反正他英布不过是个普通百姓,身上最值钱的东西没有,最不值钱的也就这条命了。
况且,或许飞天本就是藏在人骨子里的执念。
自从那次腾空而起,从高空俯视大地,看万物如蝼蚁般渺小之后,
他心中便燃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渴望——还想再飞一次!还想再看看脚下山河尽收眼底的模样!
太子扶苏听他说愿继续试飞,自然欣喜。
以他的身份,再找几个死囚来替用并非难事。
可眼下这世上,真正亲身经历过飞行的死囚,唯有英布一人。
试飞这种事,有经验终究胜过毫无头绪之人,哪怕只飞过一次也算宝贵。
随后,太子便与墨家弟子一同改进那副羊皮制的三角翼,同时让英布练习空中平衡之法。
可空中情形难以复现,思虑再三,太子命人在先前试飞的两座宫殿之间,离地约一丈高处拉起长绳。
再让英布手持一根长杆,沿绳缓缓行走。
途中特意安排人鼓风相扰,模拟空中乱流。
若他能在强风中稳步前行,自这一端走到另一端而不失衡,太子便相信,他在天上也能掌控得住那对翅膀。
接下来的一个月里,太子扶苏和众人几乎每隔几天便会组织一次飞行尝试。
其中,英布毫无争议地成了飞天试验的主力担当。
为了防止英布在试飞中遭遇不测,太子扶苏等人也绞尽脑汁想了不少法子。
比如,他们叮嘱英布,一旦感觉身子失衡、翅膀控制不住要往下坠时,就尽量往有树林、草垛或河流的方向落下去。
再比如,他们给英布身上裹了厚厚好几层麻布衣裳,连脑袋都包得严严实实,生怕他磕着碰着。
这样一来,哪怕真的摔下来,也有这些软物减缓冲击,多少能护住性命。
经过七八回起落,加上英布自身对平衡的把握日渐熟练,如今他已经能较为稳妥地腾空而起,又能相对安全地落地——虽然仍是“摔”居多,但已不再轻易受伤。
单从这一点来看,太子扶苏与相里季等墨家弟子合力钻研的飞天之术,已然初见成效。
毕竟,人真真切切地离地升空,又安然返回大地,这难道还不算实现了飞天之梦?
于是某日,太子扶苏瞧了瞧天色,见晴空万里、风势正好,便立刻派人去请父王前来观览,想让他亲眼见证这一壮举。
其实这一个月来,秦王嬴政早已通过下属知晓此事——他清楚儿子与墨家门人确已让人腾云驾雾般飞上了天,又毫发无伤地落了下来。
只是此前扶苏传话,说技艺尚不成熟,还需打磨,望父王暂缓亲临。
嬴政听后并未催促,而是耐着性子等了一个月。
如今一听“飞天已成”,当即动身赶赴现场。
谁人不曾幻想过凌空翱翔?这等奇迹之事,岂能错过!
不只是秦王来了,随行的还有王翦、蒙武、尉缭、蒙恬、李斯,以及专司记录的史官一行。
王翦、蒙武、尉缭曾授他兵法韬略,于他有师恩之分,如此奇事自然不能遗漏他们。
蒙恬既是他的挚友,其弟蒙毅又执掌刑部,同行也在情理之中。
至于李斯,自从他主动示好之后,二人关系日益亲近,若无意外,日后定将执掌法家教化之责;况且李斯的同门张苍正任礼部尚书,一并邀请,合乎规矩。
而那名史官,则是秦王亲自点名带上的。
在嬴政看来,人力升空这般惊世骇俗之举,若不载入竹简、流传后世,岂非遗憾?
必须让千秋万代都知道:我大秦,已掌握堪比仙神的御风之技!
因此他特地嘱咐史官:“待会务必详尽记下,一字不可遗漏。”
此刻,众人立于上林苑中一座高台之上——此台被太子扶苏命名为“飞天宫”,距地面约十二丈,视野开阔。
扶苏神色从容,朗声道:“此物以羊皮等材缝制而成,专为助人腾飞所用,形如三角,故称‘三角翼’。”
“此前我们已多次试飞,最远一次飞出一千二百六十五丈,最高达百余丈,滞空时间亦有一刻之久。”
“这位英布勇士,便是屡次驾驭此翼飞天之人,今日也将由他再度为我们演示飞天之术。”
秦王嬴政、王翦、蒙武等人听罢,纷纷点头。
随后目光转向英布,难得露出几分赞许之色。
他们心中清楚,这飞天之举凶险万分,稍有差池便是粉身碎骨。
而英布竟能屡次脱险,除了命硬之外,胆识、技巧皆非常人可比——放眼当世,恐怕唯此一人能胜任此事。
如此罕见之才,理应给予肯定与尊重。
站在一旁的英布,望着眼前平日只能仰望的秦王与诸位重臣竟对自己微微颔首,激动得手心出汗,喉咙发紧,竟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只觉双膝微颤,仿佛脚下的高台也跟着晃了起来。
最终,英布稳住心神,默念着必须全力以赴,这一次定要飞得比以往更高、更远、更持久!
只因太子扶苏早已许诺,若他此番表现超乎往常,便会在秦王面前为他请功,恳请赐予爵位。
虽尚不知将得何等爵禄,但终究胜过眼下这庶民身份。
此前经历多次试飞皆未殒命,英布所负之罪已逐次减免,如今实际上早已洗脱前愆。
换言之,他已是一名清白无过的平民百姓。
昔日身为死囚时,所求不过一线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