譬如早年秦国发兵夺取楚国十城,难道楚王就该坐视那十城百姓沦为秦人臣民?
难道他不该为了保全国民、收复失地而出兵反击,夺回故土,甚至顺势取几座秦城作为惩戒?
若此举合情合理,那楚国发动的这场战争,又怎能说不是一场扞卫尊严、护佑黎民的义战?
同理,若楚国收回十城后,又多占了几座秦邑。
那么秦王又岂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子民落入敌手?
他难道不该为守护疆土与百姓而起兵反攻,夺回失地,再略取数城以作补偿?
若此心可悯、此行为正当,那秦国发起的反击,又何尝不是一场堂堂正正的义举?
更不必说那些因羞辱、胁迫而起的纷争。
当年秦昭襄王嬴稷借和谈之机,竟公然拘禁楚怀王,一国之君遭此奇耻大辱,落在楚国头上,举国愤慨。
如此情境下,楚国起兵伐秦,既为迎回君主,也为雪耻复仇,顺势取数十城以彰国威,这难道还称不上是伸张正义的大战?
恐怕纵是墨家先贤墨子重生于世,面对这般情势,也难以直言此战为非义。
秦国与楚国如此,春秋战国之间的列国莫不如是。
彼时各国之间的征伐,远非“侵略”与“反侵略”这样简单的标签所能概括,更无法以此粗率判定是非曲直。
墨家一味以“攻伐与否”作为衡量战争正义性的唯一标准,未免太过天真,也过于狭隘。
相较之下,太子扶苏所言——“战争,本质是为了争夺可供生存的土地”,反倒更为贴近现实,也更具深意。
“战争,是为了争夺让我们得以活下去的土地?”
相里季低声重复着太子扶苏说过的话,眉间微动。
太子扶苏郑重颔首:“正是如此。
战争最根本的目的,便是争夺维系族群生息的土地。”
“季师若是细览列国史册便会明白,无论是君主、卿大夫,还是庶民百姓,人口始终在不断增长。”
“夏代之时,全天下的统治阶层与平民加在一起,不过二三百万。”
“到了商代,总数已接近千万。”
“周初之时,更是突破千万之数。”
“而如今,列国境内君臣百姓合计,恐怕已达两三千余万。”
“与夏朝相比,人口几乎增长了整整十倍!”
“夏朝所辖之地,远不及周室鼎盛之时,更无法与如今列国疆土总和相提相比。”
“倘若今日天下两千万黎民,尽数置于夏代版图之中,单凭那时的土地规模,可养得活如此众多之民吗?”
太子扶苏目光投向相里季,话音未落便自行摇头答道:“这是绝无可能之事!”
“人口一旦庞大,便必然需要辽阔的大地来承载其生息。”
“而若想开拓广袤之域,则又离不开充足的人力支撑。”
“二者互为依托,彼此推动,实乃一体共生、相互促成之势。”
“正因如此,墨家先师墨子曾言:‘战胜所得,不过几座城池与赋税而已’,此论未免过于浅显,失之偏颇。”
“对一个国家而言,对万千百姓来说,那几城之地与些许税收,反而是战果中最微不足道的部分。”
“真正珍贵的,是那些城郭周边可供百姓世代安居、繁衍生息的沃土良田!”
“有了更多的土地,百姓才能开枝散叶,子孙绵延不绝。”
“而百姓愈众,国力自然愈发雄厚。”
“这才是最根本的利益,也是最紧要的大事。”
言至此处,太子扶苏略作停顿,继而缓缓说道:“不可否认,无论胜负,战争总会给交战双方带来沉重创伤与牺牲。”
“但难道就为了回避眼前的痛楚与损耗,便要放弃为社稷、为后世谋取长远发展的机会吗?”
“孤曾听《吕氏春秋》有云:‘有人因噎而亡,遂欲禁天下进食,荒谬;有人溺于舟中,便欲废天下之船,亦荒谬;
有国因兵祸而覆灭,便主张尽除天下刀兵,同样是荒谬之举。
’”
“如今墨家墨子看待战争的态度,岂非正与此类想法如出一辙?”
“若真依墨子之说行事,固然或可一时免于干戈,人人得以安享太平。”
“然而,整个天下也将因此停滞不前,难有寸进。”
“诸夏后裔所据之疆土,将不再如夏启、商汤、周武以来那样,一代比一代更为广阔。”
“自此之后千百年,华夏子民都将困守于现有边界之内,不得拓展。”
“这,难道真是墨家先师所期盼的未来吗?”
面对太子最后的诘问,相里季当即摆手回应:“这绝非墨子本意!”
墨子倡‘非攻’,乃是出于悲悯苍生,止兵息乱,使天下黔首得以休养生息、安居乐业。
但他从未意图让华夏子孙就此裹足不前,终生囿于一方寸土。”
太子扶苏轻叹一声,低声道:“墨子之心诚然仁厚,可心意良善,并不代表其见解便无可指摘。”
“因为无论是从邦国安危计,还是从百姓自身利害观之,乃至从现实局势与长远发展考量,战争终究无法彻底根除。”
“甚至可以说,无论是一个国家,还是一介平民,有时都需要战争的存在,内心深处,或许也潜藏着对变革与征伐的渴望。”
听到此处,相里季不禁蹙眉,忍不住问道:“纵使‘非攻’之说有所局限,可国家与百姓怎会需要战争?又怎会渴求战事降临?”
“他们所求的,不正是安稳度日?所盼的,不正是长久和平吗?”
太子扶苏微微颔首,旋即又轻轻摇头:“百姓渴望安宁,国家追求稳定;与此同时,国家也需要通过征战开疆拓土,百姓也可能在动荡中寻得上升之机——这两者看似对立,实则并行不悖。”
“更进一步说,它们本就是同一事物的两面,时势一变,便可相互转化。”
看着相里季略显困惑的神色,太子扶苏略一思索,随即缓缓说道:“墨家巨子墨翟曾提出一个重要的理念——尚贤。
其核心要义便是:即便出身卑微,也不可轻视一人之价值。”
“治理国家、任用官吏,应当以德才为衡量标准,而不应拘泥于出身门第或家族血统。”
“孤所言是否妥当?”
相里季虽不解太子为何突然谈及此道,但对这番解释并无异议,于是轻轻点头,表示认同。
见他点头,扶苏便继续问道:“那墨翟为何要提倡‘尚贤’呢?”
不等相里季开口,太子已自问自答:“原因诸多,其中最为关键的一点,是墨翟亲眼目睹当今天下,君主之后代恒为君主,诸侯之子孙世袭诸侯。”
“将相之家代代掌权,而平民百姓的后代则注定终生为庶民。”
“他认为这样的世道并不公正。
他渴望打破这种宿命般的轮回,希望有朝一日,寻常人家的孩子也能凭才能跻身庙堂,执掌兵权。”
“因此他倡导尚贤,主张从民间选拔贤能之人,以才取士。”
说到这里,扶苏语气微顿,转而道:“那么再回到先前的问题——为何普通百姓会期盼战争?为什么会渴望战事发生?”
“因为在太平年间,在天下无事之时,一个平民终其一生只能是平民,他的子孙也将世代困于田亩之间,难有出头之日。”
“可一旦战火燃起,情况便不同了。
别国如何,孤不便妄加评论。”
“但在秦国,只要敢于赴阵杀敌、立下军功,哪怕出身寒微,也可受爵封赏,一步跨入贵胄之列。”
“可若长久无战,纵然是在秦,一个普通人想要跃出底层,跻身公卿将相之列,也几乎是不可能之事。”
“倘若季师你生来不识文书,也没有匠作技艺,唯一所长便是胆气过人、愿执干戈卫社稷——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黔首之子。”
“如今若想改换门庭,让自身与后世子孙不再匍匐于尘土之中,得以位列朝班。”
“那你心中所盼,又当如何?”
相里季沉默良久,终于长叹一声,坦然答道:“我会盼着有战事来临,只求能提剑上阵,搏一条出路,挣一份功名。”
诚然,在秦国,并非唯有战场一条路可通仕途。
除却广为人知的军功授爵之外,尚有客卿之制,即荐举之法。
他国贤士欲入秦为官,须经由客卿引荐;便是本国官员欲推举人才,亦多需借由此途。
譬如李斯,正是借此制度得以崭露头角,深受重用。
此外,还有征卿之制,亦称聘贤,乃朝廷主动向民间延揽英才之举。
然而,无论是客卿推荐,还是朝廷征召,这些路径几乎都与普通百姓无缘。
因为它们所面向的,皆是有学识、有才具之人。
何谓“人才”?
最基本的一条,便是识文断字。
仅此一项,便已将绝大多数目不识丁的庶民拒之门外。
因而对于大多数黔首而言,真正可行的上升之路,唯有一条——那便是军功。
可若天下安宁,烽火不起,连这最后一线机会也被彻底斩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