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接过香火,神情凛然,直视眼前这座沉默的英灵碑,声音低沉而有力,一字一句响彻四方:
“自战国纷争起,凡为大秦一统天下而战死沙场的将士——”
“自春秋列国乱世以来,凡为强秦东进、开疆拓土而捐躯的将士——”
“自商周更迭至今,凡为秦国筚路蓝缕、披荆斩棘而牺牲的将士——”
“或许你们的名字已无人提起,踪迹湮没于黄土,但秦国的山峦记得你们的足迹!”
“秦国的江河记得你们的热血!”
“历代先祖,今日寡人,乃至整个大秦子民,都将永生永世铭记你们的功勋!”
“你们的姓名或许无载竹帛,但你们的壮举必将铭刻千秋!”
“寡人以秦国王号立誓:只要寡人一日在位,只要大秦一息尚存——”
“尔等英魂,便与国同祀,与国共荣,共享社稷之光!”
“大秦不亡,祭奠不止!”
“此规此制,后世子孙不得更改!”
“此誓上达天听,下通地府,神明鬼魅共为见证!”
话音落下,嬴政深深俯身,连行三拜之礼,随后将手中祭香稳稳插入碑前青铜鼎中。
与此同时,站立其后的两位大将军——王翦与蒙武,低声吟唱起那首世代传诵的《秦风·无衣》。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王命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
王命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
王命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起初唯有二人低吟,继而百官应和,声浪渐起;不多时,两旁披甲执锐的大秦士卒亦以戈击盾、以手拍铠,加入歌阵。
最后,那些守候在广场外围的百姓,听着君王的誓言,望着这浩然一幕,纷纷开口齐唱。
雄浑苍凉的《无衣》之声,自英灵碑广场荡出,经由靖灵殿层层扩散,终而席卷整座咸阳城。
而在秦国各地,当郡县长官在本地百姓面前代宣嬴政誓词之后,万千黎民亦自发唱起这首古老的战歌。
一时之间,山河回响,万里同声。
当咸阳宫中的天幕显现出大秦君臣列队走向靖灵殿、英灵碑前的那一刻,整座皇宫陷入一片肃穆。
殿前的嬴政与满朝文武不约而同起身,目光凝望着那跨越时空的画面。
虽知那是天外之影,可当“大秦君臣”踏入靖灵殿门槛的一瞬,众人竟仿佛感受到一股无形的目光自光幕中投来——那是无数埋骨沙场的老秦将士,在静静注视着这片他们用生命守护过的土地。
随后,画面由咸阳城中央那座高六丈、宽一丈、厚六尺的漆黑无字碑,缓缓移向各地郡县之中林立的石碑。
那些碑体虽仅高两丈、宽三尺、厚一尺,却密密麻麻刻满了名字,如星河铺展,遍布山川。
一向铁面冷峻的秦王嬴政,此时也不禁闭目长叹:
“这些人,是为大秦战死疆场的子弟,是为先王殉国的忠魂,也是为寡人披甲执锐、血洒边陲的老秦人啊。”
自嬴政登基以来,南征北战,横扫六国,统御四海。
这些年里,秦军胜仗无数,败绩亦有之。
每一次出征,皆有将士倒下;每一场战火,都浸透了老秦人的热血。
战争从无不死之人,这是常理。
每当捷报或败讯传来,提及某役折损数千人马时,嬴政确会动怒。
但他的怒意,并非源于对生命的惋惜,而是忧虑国力损耗、兵源枯竭。
在他眼中,阵亡将士不过是一纸奏章上的数字增减罢了。
死一千人?不过是五个字而已。
别说是一国帝王,哪怕是个懵懂孩童读到这几个字,心中也不会掀起波澜。
可若亲眼所见呢?
倘若有人真正站在战场尽头,看见那一千具残躯堆叠如丘,头颅与躯干分离,断臂残肢散落泥泞,腹破肠流、血污遍野……那样的惨状,足以让最刚猛的壮士失声痛哭,让最镇定的将军心神俱裂。
这,才是“战死千人”背后的真实。
而此刻,当天幕映照出全国上下一座又一座镌刻着姓名的英灵碑时,嬴政终于看清了那些数字背后的面孔。
那些名字,他从未见过,也无法记起。
但他们曾穿秦甲,持秦戈,奔袭千里,赴死不回。
有的地方,一块碑已容不下所有英名,只得再立第二块、第三块,甚至第四块,层层排列,宛如群山连绵。
更有无数平民百姓伫立碑前,指尖轻抚某个刻痕,泪水无声滑落——那个名字,或许是父亲,是兄长,是儿子,是家中尚在襁褓便失去的父亲的孩子。
曾经奏报上轻描淡写的“伤亡万余”,如今化作千万个活生生的人影,直挺挺地站在嬴政面前。
他们不再沉默,也不再遥远。
他们在说:我们不是数字,我们是人!
我们是有父母妻儿的老秦男儿!
我们的倒下,不只是军报上多添一笔,更是一个家庭的天塌地陷!
英灵碑上每多一个名字,就代表着大秦的一户人家失去了父亲、兄弟、儿子或孙子!
那天幕之上,遍布秦国各地的英灵碑上密密麻麻的名字,嬴政能一一数尽吗?
不能!
正因数不清,才更显出历代老秦人为了这个国家付出的血与命有多么沉重!
沉重到即便他已扫平六国、一统山河,登临天下共主之位,成为始皇帝,也不由得心神震动,肃然起敬。
当他看见天幕中的“自己”手持清香,对着那座巍峨的无名英灵碑深深躬身行礼时,
嬴政没有片刻迟疑,立即遥对天幕,以同样的姿态,向那些无声长眠的忠魂郑重祭拜。
而就在他躬身俯首的那一刻,身后文武百官也齐齐动作,紧随其主,如同呼应天幕中那一幕,一同向那巨大的英灵碑行下最庄重的大礼。
三拜既毕,嬴政猛然转身,目光如电般扫过左丞相隗状、右丞相王绾,以及治粟内史与少府卿,语气不容置喙:
“一年!”
“朕要在这十二个月内,看到咸阳与各郡县都立起与天幕中一般无二的靖灵殿和英灵碑!”
“若人力不足,便从骊山陵工地上调拨!”
当年尚未一统的秦国,尚能在短短一年之内,在咸阳与诸郡建成靖灵殿与英灵碑;
如今疆土归一、号令通达的大秦,岂有做不到的道理?
若非眼下朝务繁杂,诸臣肩头担子已重,嬴政甚至恨不得将时限压至半年。
实在无法按捺——当那曾只存在于太子扶苏言语中的靖灵殿与英灵碑真正浮现于眼前,
嬴政才惊觉,它们的意义远超他的预想。
这份庄严,这份铭记,这份对亡者至高的敬意,让他明白:
无论如何,大秦必须拥有与天幕所示完全相同的殿堂与石碑。
哪怕为此暂缓骊山陵墓的修造,他也甘愿。
右丞相王绾领命当即应声:“遵旨!”
“一年之内,必使靖灵殿与英灵碑落成于天下!”
自一个月前受命主持此项工程以来,他便一直在筹划如何建造,反复推敲方案,否决了一个又一个不合心意的设计。
如今好了,天幕直接展出了成品的模样,形制清晰,格局庄严,且陛下极为满意。
再无需反复斟酌,只需照着天幕上的样式,调配工匠物料,原样复刻即可。
念及此,王绾立刻提笔蘸墨,趁着记忆尚新,在面前空地匆匆勾画出靖灵殿与英灵碑的大致轮廓与结构。
一旁的左丞相隗状也在听令后上前一步,躬身禀报:
“三个月内,可整理出陛下即位以来所有战死将士的名录。”
“半年之内,凡现存史料可查、历代为国捐躯之将士姓名,皆可初步汇总完成。”
自从奉命着手搜集历代阵亡将士名单以来,隗状始终未曾松懈,时时督促下属推进进度。
此事虽繁琐,却不难办。
毕竟凡战死者,朝廷皆有抚恤发放,每一笔银钱都有据可查。
只需将治粟内史所存档案,与各地郡县留存的抚恤名册逐一比对核对,
便可理清自当今圣上登基至今,所有为统一大业牺牲的将士名单。
这项工作,约莫三个月便可初见成效。
至于先帝乃至更早之前,为秦国奋战而死的将士,朝廷当年亦不会遗漏抚恤。
只要有心追查,旧档之中定有线索可循。
然而,那份记载阵亡将士抚恤发放的名册究竟是否还留存于世,实在难以断言。
毕竟,哪怕是上一位秦庄襄王在位之时,距今也已过去整整二十六年了。
粗略算来,几乎就是三十年前的旧事了。
如此久远的一份名单,能否完整保存至今,隗状心里也没底。
因此他只能一面命掌管抚恤名籍的官吏翻查历年档案,从尘封的卷宗里搜寻蛛丝马迹;
另一面则通令各郡各县的官员,着手统计民间口耳相传、家喻户晓的战死者姓名——那些二三十年前,甚至三四十年前为国捐躯的老秦人,他们的名字大多仍被乡亲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