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百道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钉在沈昭昭单薄的后背上。金碧辉煌的颐和殿此刻寂静得落针可闻,只有她自己的心跳声在耳膜里擂鼓般轰鸣。每一步踏在光滑的金砖上,都仿佛踩在薄冰之上,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她走到殿心,距离御座尚有十步之遥,便停下脚步,深深俯下身去,额头几乎触及冰冷的地面,行了一个最谦卑、最恭顺的大礼。动作标准流畅,挑不出一丝错处。
“臣女沈昭昭,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万岁。”她的声音不高,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颤抖,是久居深闺、突蒙圣召的惊惶与敬畏,将一个卑微庶女的恐惧演绎得入木三分。
御座上,皇帝深邃的目光如同实质,沉甸甸地压在她身上。那目光带着审视,带着探究,更带着一种漠然的、仿佛能穿透皮囊直抵灵魂的冰冷。他在看什么?看这张与沈清漪有几分相似的脸?看这个顶着“沈昭昭”之名的女子,是否也如她“姐姐”一般愚蠢骄纵?还是……在看别的什么?
“抬起头来。”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平静得令人心悸。
沈昭昭依言,极其缓慢地抬起头,却依旧垂着眼睫,不敢直视天颜。苍白的小脸在殿内璀璨灯火的映照下,更显楚楚可怜,纤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她恰到好处地控制着身体的微微颤抖,如同受惊的幼鹿。
皇帝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似乎在寻找着什么。殿内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柳夫人死死攥着帕子,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生怕下一刻皇帝就雷霆震怒,将这个“不祥”的庶女拖出去问罪!
“你姐姐沈清漪,”皇帝终于开口,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地上,“入宫不过数日,便骄纵生事,构陷同侪,更私藏禁物!如今禁足静思苑待审。你沈家……倒是好教养。”
这话语里的冷意,让整个大殿的温度骤降!这是赤裸裸的斥责与问罪!
柳夫人再也支撑不住,“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涕泪横流:“陛下息怒!是臣妇管教无方!是那孽障自作孽……”她将责任全推给了沈清漪,却不敢提顶替之事。
皇帝看也未看柳夫人,目光依旧锁在沈昭昭身上:“你既与她同出一门,今日又在此殿中,丽嫔娘娘受惊失仪……你,可有何话说?”
来了!这是要将丽嫔受惊的“晦气”,也归咎于她这个“不祥”的沈家女身上!借机发作,甚至可能迁怒!
沈昭昭的心沉到了谷底。皇帝的意图已昭然若揭——他需要一个平息丽嫔怒火、挽回皇家颜面的替罪羊。沈清漪已废,眼前这个同样顶着“沈昭昭”之名的庶女,正是最合适的羔羊!
恐惧如同毒藤缠绕心脏,但越到绝境,她的头脑反而越加冰冷清明。柳夫人的哭诉、皇帝的斥责、丽嫔怨毒的目光、周围幸灾乐祸或怜悯的视线……所有声音和画面在她脑中飞速掠过。
不能认罪!认罪就是死路!
辩解?只会显得更加苍白无力,激怒皇帝和丽嫔!
求饶?更是徒劳!
电光火石间,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可以说是疯狂的念头,如同黑暗中劈下的闪电,骤然照亮了她的思绪!
她猛地再次深深叩首,额头重重撞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再抬起头时,眼中已蓄满了泪水,却不再是纯粹的恐惧,而是混杂着一种深深的、近乎绝望的哀恸和……认命般的麻木。
“陛下圣明!臣女……臣女不敢辩驳!”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清晰,清晰地传遍了大殿的每一个角落,“臣女……臣女命格不祥,乃‘天煞孤星’之命!甫一出生,便克死生母!寄居沈府十五载,府中虽蒙皇恩浩荡,却……却屡有波折。嫡姐此番遭难,亦是……亦是臣女命硬所克,连累所致!今日……今日竟又冲撞了丽嫔娘娘凤驾,实乃……实乃臣女命中之劫,万死难辞其咎!”
天煞孤星!
克死生母!克累家族!克冲贵人!
这四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死寂的大殿之上!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惊世骇俗的“自污”惊呆了!连哭嚎的柳夫人都忘了流泪,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跪在殿心的庶女!她……她怎么敢?!怎么敢在御前说出如此大逆不道、自绝前程的话?!
丽嫔也愣住了,眼中的怨毒被惊愕取代。皇帝深邃的眸子里,第一次掠过一丝清晰的波动,是讶异,是审视,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忌讳!
沈昭昭泪流满面,声音却带着一种诡异的平静,如同在诉说别人的故事:“臣女自知罪孽深重,本不该苟活于世,更不该踏入这祥瑞之地,玷污宫阙!臣女愿领受一切责罚,只求陛下……莫因臣女这不祥之身,迁怒沈府满门!父亲忠心耿耿,母亲(柳夫人)持家辛劳,实乃臣女一人之过!”她再次重重叩首,伏地不起,瘦弱的肩膀剧烈颤抖,仿佛承受着无尽的痛苦和罪孽。
死寂!比刚才更彻底的死寂!
所有人都被这石破天惊的“天煞孤星”之论震得说不出话来。古人最重命格气运,尤其皇家,更是忌讳极深!一个“克死生母”、“克累家族”、“克冲贵人”的“天煞孤星”,出现在太后寿宴上,还冲撞了得宠的嫔妃……这简直是把“不祥”二字刻在了脑门上!
皇帝的眼神变得极其复杂。他本意是想借机敲打沈家,甚至拿这个庶女给丽嫔出气。但沈昭昭这招以退为进、自污到极致的手段,却打乱了他的计划。杀一个卑贱庶女容易,但若她真是“天煞孤星”,在太后寿宴上杀了她,岂不是更坐实了“不祥”?更会引来朝野非议,说他这个天子连个“孤星”都压不住?尤其那句“莫迁怒沈府满门”,更是将沈渊(沈父)的忠心抬了出来,让他无法轻易株连。
皇帝的指节在龙椅扶手上轻轻敲击着,目光沉沉地落在伏地颤抖的沈昭昭身上。这个看似柔弱卑微的庶女,心思之深、手段之狠,远超他想象!以“天煞孤星”自污,看似自绝生路,实则是在这死局中,硬生生撕开了一道求生的缝隙!她赌的,就是帝王对“天命”、“祥瑞”的忌讳!
“呵……”皇帝忽然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低笑,打破了殿内的死寂。那笑声很轻,却让所有人头皮发麻。
“天煞孤星?”皇帝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倒是个……新鲜的说法。”他目光扫过脸色煞白的柳夫人,“柳氏,你府上这位庶女,命格……当真如此?”
柳夫人早已被沈昭昭的疯狂言论吓懵了,此刻被皇帝点名,浑身一颤,哪里还敢否认?她只想立刻与这个“灾星”撇清关系!她连忙磕头,语无伦次:“回……回陛下!臣妇……臣妇也不甚清楚!只是……只是她生母早逝是实,她自小体弱多病,性子也孤僻……府中……府中近年确是多有烦忧……”她不敢直接坐实“天煞孤星”,但话里话外,已是默认了沈昭昭的“不祥”。
皇帝又沉默了片刻。这片刻的沉默,对殿中所有人都是煎熬。
“罢了。”皇帝终于开口,语气恢复了淡漠,“太后寿辰,不宜妄动刑杀。既是‘命格’之故……”他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在沈昭昭身上,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仿佛看穿一切的审视,“沈昭昭,冲撞凤驾,言行无状,罚……禁足沈府佛堂,抄经祈福百日,非诏不得出!沈卿教女无方,罚俸三月。丽嫔受惊,赐玉如意一柄,南海珊瑚树一盆,以作安抚。”
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用“命格”之论,将一场可能的杀身之祸,化解为禁足抄经和象征性的罚俸!
沈昭昭紧绷到极致的心弦猛地一松,后背已被冷汗浸透。她知道,自己赌赢了第一步!她重重叩首:“臣女……谢陛下隆恩!谢陛下不罪沈家之恩!”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哽咽。
柳夫人也如蒙大赦,连忙谢恩。
然而,就在众人以为尘埃落定之时——
“陛下!”一直冷眼旁观的丽嫔突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娇嗔和不甘。她款款起身,走到殿中,目光如毒蛇般缠上刚刚起身、依旧低垂着头的沈昭昭。
“陛下仁德,饶恕这不祥之人,臣妾感佩。”丽嫔话锋一转,唇角勾起一抹恶毒的笑意,“不过,臣妾方才受惊,至今心绪难平。这沈家庶女既自称‘天煞孤星’,命格凶险,又恰在臣妾受惊时在场……臣妾实在心有余悸。为保宫中安宁,也为太后、陛下圣体康泰计……”
她顿了顿,声音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尖锐:
**“臣妾恳请陛下,即刻命嬷嬷验明此女正身!一查其是否仍是完璧,有无秽乱宫闱之嫌!二查其肩胛骨下,是否真有那‘克亲’的朱砂胎记!若其‘孤星’之言属实,自当严加禁锢!若其虚言欺君……便是罪加一等,当立毙殿前,以儆效尤!”**
验明正身!
查完璧!查胎记!
朱砂胎记?!
沈昭昭脑中“嗡”的一声!她肩胛骨下,确实有一枚小小的、形如飞燕的朱红色胎记!那是生母柳玉娘临终前提及的,属于镇北王血脉的隐秘标记!丽嫔如何得知?!是巧合?还是……有人泄露?!
这已不仅仅是刁难!
这是要将她剥皮拆骨,置于死地!更是要逼出她最致命的秘密!
刚刚松懈的气氛瞬间再次凝固!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沈昭昭!
皇帝的目光也陡然锐利起来!
沈昭昭藏在袖中的手,再次死死攥住了那枚冰冷的银簪!
指尖,已悄然挑开了簪尾的暗格。
麻痹毒粉,蓄势待发!
绝境,再次降临!